敦煌乐舞

莫高窟第十七窟甬道那堵封存千年的土墙訇然倒塌时，扬起的尘埃在1900年昏黄的日光里久久不散，如同历史骤然撕裂的创口喷涌出金色的烟霭。流沙如金粉簌簌而下，窟门洞开，沉睡的经卷与斑斓的壁画重见天日，一股混杂着羊皮、墨香与远古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风沙陡然静默，卷过鸣沙山嶙峂如枯骨般的脊线，仿佛整个大漠屏住了呼吸，天地间只余下心脏擂鼓般的轰鸣——东方最璀璨的乐舞图谱，在黄沙深处猝然绽放出灼目的光华，瞬间刺穿了时光的茧壳，照亮了世人茫然失焦的眼睛。

这光华绝非虚悬于天界的蜃楼幻影，其根须深植于大地奔涌的血脉。自张骞凿空西域，丝路驼铃便摇落了长安清商雅韵与龟兹胡旋狂飙的种子，它们深扎于沙洲沃土，在商旅的喘息、僧侣的梵呗与戍卒的羌笛声中悄然萌蘖、异种交媾。隋文帝立国，重定雅乐，欲以正声统摄八荒，“七部乐”的雏形便在敦煌洞窟温热的腹地间悄然孕育。壁画上，乐师怀抱曲颈琵琶，手指凝于弦上，欲拨未拨，那是中原古调初试西域新声时的矜持与试探，一弦一柱间，是宫商角徵羽与异域繁复调式谨慎的触碰与融合。至大唐开元全盛，壁画陡然挣脱了束缚，胡旋舞者足尖点地，金铃系踝，裙裾旋成怒放的金莲，灼灼其华；琵琶反拨于背后，弦索震颤如灵鸟振翅欲翔，破空之声几乎穿透画壁——这分明是《霓裳羽衣曲》的魂魄挣脱了纸墨的囚笼，霓为衣兮风为马，云想衣裳花想容，将盛世的磅礴气度与生命狂欢的极致，熔铸于冷硬的砂岩石壁，永恒凝固。佛国天宫，琼筵铺展，非是虚无缥缈的幻境，恰是隋唐宫廷那场场穷极奢丽、声震九霄的琳琅乐宴，被虔诚的画笔捕捉、定格。经变画里“不鼓自鸣”的箜篌、排箫、羯鼓、方响，因历史浩荡的长风灌入而自鸣于虚空，铮铮然，泠泠然，将花散人间的馥郁芬芳，播撒于时光幽深的褶皱，千年不绝。

然而沙洲的月光清冷，终是映照过太多离散与荒芜。宋元以降，丝路驼铃喑哑，如巨龙垂死的叹息。供养人队列的朱砂金粉在壁上悄然剥蚀、褪色，如同凉州筚篥那曾响遏行云、冠绝天下的高亢清越，终被无情的岁月砂轮磨成喑哑的呜咽，消散在朔风之中。风沙漫卷，如贪婪的巨舌舔舐着文明的肌骨，乐舞的华彩在石窟幽暗的深处低回、沉潜、湮没，唯余“百年零落久低昂”的袅袅余韵，在剥落的金箔、黯淡的群青与龟裂的土红间隐隐搏动，仿佛一颗微弱却不肯停息的心脏。

直至常书鸿先生踏破万里黄沙而来，以血肉之躯撞响这沉寂的巨钟。1943年的朔风如刀，削刮着他单薄的衣衫，他孑然立于断壁残塑之间，目光却如炬火穿透蒙尘的岁月。洞窟檐角木构倾颓，彩壁斑驳陆离，他看到的却是“木檐彩壁鎏金日”那辉煌景象在废墟之上重燃的微光。残卷断片中，舞姿凝固千年，却蕴藏着惊心动魄的动势；斑驳色块里，乐音暗涌如地底奔突的炽热岩浆，亟待喷薄。他将余生如楔子般锲入这沙壁，于盈虚荏苒间青丝成雪，霜鬓映照着洞窟深处幽微的佛光——所谓“书鸿老”，是生命熔铸成一道守护的界碑，以脊梁撑起将倾的文明穹顶。后来者樊锦诗先生，皓首穷经于斗室青灯。昏黄灯影下，她以考古者的锐眼与诗人的灵心，在泛黄的纸页、模糊的影本与壁画的裂隙间穿行，将那些残破的乐舞密码、失传的节奏符码一一缀合，编织。“锦诗霜鬓留香室”，那“香”是故纸尘埃的微息，是修复糨糊的微酸，更是文明精魄历经劫难而不散的心香，氤氲弥漫。他们如同精卫，衔着信念的微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填补着时间那巨大而狰狞的裂隙。

于是，九层楼的檐铃在戈壁风中再次摇响清越而执着的召唤，如同穿越时空的集结号角。当代的“诸生”们循声而至，拂去经卷的尘灰，丈量壁画的曲线，在残谱的间隙里聆听古老的呼吸，复活岩壁上沉睡千年的舞步。当《丝路花雨》的鼓点如惊雷般震动大漠，壁画中那些“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八千丽人”恍若挣脱了岩壁的冰冷束缚，披着盛唐的霞帔，踩着西域的鼓点，盛装而出。柔韧的腰肢舞出“S”形的流韵，如飞天飘带凌空，那是千年胡旋未曾冷却的热血在奔流，是丝绸古道奔涌的生命力在律动；纤指反弹琵琶，弦音铮铮裂帛，穿透时空的厚壁，直抵观者的灵魂深处——此乃“乐舞九色梦回时”，令梨园旧谱黯然失色，让凝固的壁画化为流动的史诗。伽蓝护法神祇自莲台垂目，药叉力士踏着罡风巡行于沙梁之上，古老的沙洲于无声处，鼓荡起不息的生命韵律，沙粒亦随之共振。

党河水汤汤流淌，月华下粼粼如铺陈的碎银。这沉默的见证者，它映照过隋唐乐工怀抱筚篥、于水畔校音的清癯侧影，浸润过常书鸿先生拓印残碑时墨池的深沉，而今又默默注视着研究院轩窗内不眠的灯火，将年轻学者伏案的身影拉长，融入历史的河床。敦煌的煌煌大乐，从未真正止息。它如沉潜于瀚海之下的暗河，在沙砾与时间的重压下奔涌千年，积聚着冲破一切壅塞的力量。终将，它以复活的舞姿与重生的乐音，向世界发出石破天惊的宣告——东方伎乐那风流万种、生生不息的精魄，正驭着长风，自亘古沙海幽深的心腹之地，踏着历史的节拍，疾驰而还，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