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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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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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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宿

孤身久了,那些遁世的理由便如檐角蛛网,在幽暗处暗自滋生,层层叠叠,纠缠不清。或许是市井喧哗的腌臜浊气早已侵骨,或许是那人情世故的冰冷秤砣,称量出的尽是些硌心的虚妄;又或许,是这颗心早被世事磨得粗粝不堪,薄如蝉蜕,稍一触碰便是撕裂的锐痛——终归是怕了那暖意又离不得那暖意,如同扑火飞蛾对光焰的本能惧惮和狂热。于是,择此郊野一隅,独卧陋室。斗室逼仄,仅容得下一张簟席,一管碧玉竹箫,余下的,便是无边无际的、清阔的寂静。

夜气初凝,寒露无声爬满窗棂。忽地,一声孤鸣刺破荒寂,自黝黯树冠深处跌落,猝然叮在耳膜上。是鸟,不知其名,其声也涩,似钝刀刮过枯木,木屑纷飞;又似喉间堵着半生未化的霜雪,每一次挣扎都带着撕裂的滞重。这孤禽断续的啼叫,竟与指下箫孔流出的呜咽暗合,在清冷的空气里碰撞、缠绕。碧玉竹管冰凉,紧贴唇齿,每一次吐纳都牵动肺腑,竟恍惚与它有了应答的意味。箫声呜咽着,浮浮沉沉,如烟似缕,从窗隙间逸出,执着地欲去寻那暗夜树冠里同调的哀鸣者,终被那沉沉夜幕无声地、彻底地吞没,不留一丝涟漪。

烛火昏黄,将窗外摇曳的竹影钉在灰白的墙上。影影绰绰,长如鬼魅游移不定,短似断刃寒光闪烁。夜愈深,这影子便愈发狰狞,随烛心每一次微弱的悸动而扭曲、匍匐、爬行。那冰冷的影之边沿,无声地扫过簟上独卧之人的躯体,如同一种无言的、冰冷的侵扰。恍惚间,仿佛有无数冰凉的手指在暗中反复描摹你的轮廓,带着窥探的寒意,直抵骨髓。

白日里刚收了一场透雨。推窗,一股湿漉漉的绿意裹挟着泥土与腐殖的气息,猛地撞入肺腑,撞入眼帘。雨前的绿是紧绷的、蒙尘的,叶片瑟缩如心事重重、将言又止的唇,在燥热里微微颤抖;雨后的绿却似浸透了慵懒的墨汁,饱胀欲滴,每一片叶子都舒展着、低垂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叶脉都清晰可见,流淌着水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绿意,在眼前无声交叠、晕染,诉说着天光与水汽之间幽微的密语——这浓淡参差、无边无际的生机,竟成了独处者唯一的、沉默的幕布。

檐角,不知何年遗落半片石檐马,灰白沉默。目光偶或粘滞其上,便见流云缓缓滑过石面,滞涩如凝脂,仿佛时光在此处格外粘稠,再不发出半点清响。风于是起了,带着不耐的躁意,摇撼着窗外虬枝盘错的老槐,枝叶哗然作响,并非挽留,倒像是急急地催促那凝滞的云快些走。几片早衰的叶被风粗暴地摘下,打着旋儿,如折翼的枯蝶,无声坠入庭院深处,如同被放逐的星辰跌落凡尘。夜深披衣起坐,惊觉院中湿漉的落叶上,竟粘着点点微弱的碎光,细看原是坠落的星屑,被泥土与腐叶悄然收留——浩渺天穹与寂寥大地,在此刻,竟以这寒凉的微光相接,无声无息。

长夜将尽,寒意如潮水漫涨。簟席早已被冰冷的露水与独卧者那点微末的体温浸透,凉意如无数细密的针,无声无息,楔入骨髓深处。衣襟上不知何时沾了几点微凉的星芒,几点飘落的竹叶碎影,如夜留下的印痕。孤禽断续的夜啼、竹影鬼魅的游移、雨后草木无声的饱胀与呼吸、连同流云滞涩的步履与落叶飘零的轨迹……这一切,皆已沉入身体,化为血脉里幽微的震颤,在寂静中回荡。

原来彻底的独处,竟在这无人之境,与檐角蛛网、暗夜孤禽、冰凉竹箫、游移光影、饱胀绿意、流云落叶、坠地星芒……达成了最深彻、最无言却又最丰盈的交谈。这交谈无需言语,只在肌肤相触的冰凉里,在气息吐纳的应和里,在目光流连的粘滞里,在血脉深处无声的共鸣里。

陋室虽小,却盛得下整个宇宙的寂寥与私语。孤绝的尽头,竟是万物与我共生共息的密境。那冰冷的竹箫,那游移的鬼影,那坠落的星屑,那饱胀的叶脉,此刻都成了灵魂的镜像,在绝对的寂静里,交换着天地间最孤独也最丰盈的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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