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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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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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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清瑟

姑苏的秋夜,凉意是贴着骨头缝钻的细针,无声无息,却足以蚀骨。我赁居湖畔小楼,窗开半扇,灌进来的不是风,是沉甸甸、裹着水腥气的寂寥,沉得能坠住呼吸。湖面是块巨大的、被无形巨手反复揉皱的暗色绸子,其上撒满天穹筛落的碎玻璃屑——那是星光。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浮在墨绸上,无声地震颤着,像无数把无形的、冰凉的竖琴在虚空中被同一股寒流拨动,发出听不见的、冰冷彻骨的共鸣。岸边的笑语、画舫的笙歌,隔着一层湿冷的、粘稠的幕布,嗡嗡作响,如同隔世的喧嚣,与我绝缘。心是空的,空得像被这无边的凉夜反复淘洗、冲刷,最终只剩下一轮被揉得粉碎的湖月,晃晃悠悠,沉在无底的虚处,连倒影都支离破碎。

眼皮渐重,杯中残存的琥珀色液体晃荡出迷离而脆弱的光晕。恍惚间,身子轻了,似在船上。扁舟一叶,无桨无帆,随波逐流,任这无垠的墨绸承载或吞噬。对面坐着个人影,水汽氤氲,如同隔着一层被呵气的旧玻璃,面目模糊,唯见一袭淡色衣衫的轮廓,在无声的、凝滞的气流里微微拂动,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疏离。没有橹声,没有水响,万籁俱寂,只有一种奇异的“乐声”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小舟——非丝非竹,倒像是无数细小的水晶风铃和琉璃薄片在虚空中相互撞击、碎裂、又瞬间弥合,发出冰冷璀璨又空洞无物的回响。美得惊心动魄,剔透得如同寒冰雕琢,却也假得彻骨,没有一丝人间的暖意与重量。

“铮——!”

一声裂帛般的清响,猝然刺穿这琉璃幻境!是钢琴!那声音仿佛从湖上某片流转的轻云深处泻下,初如一线寒泉幽咽,随即字字泣血,每一个音符都饱蘸着亘古的离别之痛。它穿透冰冷的窗玻璃,带着不容抗拒的锋锐,直直撞入耳鼓,凿进心窍。刹那间,湖面上那些震颤着的、虚假的星光被这真实得近乎残酷的琴音震落,簌簌沉入深不可测的水底。倒映的月轮,被这哀怨绝伦的琴音狠狠揉碎,化作了千万片粼粼的、冰冷的银箔,绝望地在水面飘零。几条受惊的银鱼倏然跃出水面,划破破碎的光影,又倏然隐没,它们掠过的轨迹,竟似那琴声撕裂空气后遗留的、无形的余波,一圈圈无声地荡开,涟漪直抵心湖最幽暗、最荒芜的渊薮——一段尘封的、早已钙化的伤心,竟被这琴声如钩,硬生生从时光冻土的最深处,血淋淋地翻掘而起!

眼角毫无征兆地一热,一点凝滞的水光散开在手背的皮肤上,带着微末的温热,旋即被夜凉吸走,留下些许沉重的湿痕。非关此夜,非关此景。是这琴声!它像一把冰冷精准的解剖刀,无情地剖开了岁月精心缝合的痂,露出了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腐肉。临湖忆起半生蹉跎,才惊觉那蚀骨的憾恨早已深植骨髓,与骨血共生。

“此生再无重相见!”这七个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冰川的寒意,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最后一道自欺的堤坝。痛楚尖锐地炸开,瞬间淹没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渗出绝望的寒意。逃!必须立刻逃开这索命的琴声,这噬人的湖水,这无孔不入、窥探人心的星光!身体比残存的念头更快,已如惊弓之鸟般跌撞着扑向湖畔灯火最盛处——那里有宴席,有灼喉的烈酒,有足以溺毙一切清醒与痛楚的、震耳欲聋的喧嚣。投入那醉乡,急赴那场能暂时焚尽记忆的喧嚣之宴!

归处非家,不过是得以暂时忘却、舔舐伤口的洞穴。

宴厅暖香熏人欲醉,金碧辉煌,刺目的光芒几乎要将视网膜灼伤。太湖的浩渺烟波被厚重如夜的丝绒窗帘死死隔绝在外,徒然成了墙上模糊而遥远的一幅背景画,虚假得可笑。觥筹交错,光影在晃动的人影与水晶杯壁上迷离跳跃,织成一张浮华的网。酒杯络绎不绝递来,带着各种或真或假的笑脸,我概不推拒,来者不饮尽便是辜负这“盛情”。

纯澈的液体,带着火线般的灼热,一杯接一杯灌入喉咙,烧灼着食道,麻木感如黑色的潮水从胃里升腾、蔓延,迅速淹没了知觉的堤岸。初始紧锁的愁容,在酒精的粗暴冲刷下渐渐松弛、模糊,最终凝固成一张僵硬而空洞的醉态面具,牢牢焊在脸上。席间高谈阔论,笑声如浪涌拍岸,我只觉得隔着一层毛玻璃,声音忽远忽近,嗡嗡作响,如同水底传来的模糊呓语。

太湖,它不喜我的颓志,只爱映照浮华,此刻连这映照也被隔绝了。

“啪!啪!啪!”东道主击掌三声,清脆响亮如金玉相击,瞬间压下了满堂嘈杂。他满面红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悲悯众生的体恤笑容踱到我身边,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重重拍在我肩上,力道沉得几乎让我踉跄。“老弟!莫作醉愁思!太湖之水阔,载得动千古兴亡,还载不动你一点心事?”他扬声,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向厅侧深垂的帷幕,“愁肠需妙音解!来,有请白小姐!”话音落,帷幕如舞台幕布般轻分。

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静卧在聚光灯下,通体雪白,流线冷冽如万年冰河,反射着水晶吊灯碎钻般锐利刺目的光芒。一位素衣女子端坐琴前,侧影窈窕,在强光下几乎成了一个剪影。东道主的介绍声嗡嗡作响,如同背景噪音,我只死死盯着那琴。紧绷的琴弦在琴槌下蛰伏,像无数蓄势待发、引而未发的神经末梢,隐隐预兆着即将倾泻而出的心头的千钧重负。

目光落在她那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它们在炫目的灯光下,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修长,测试着每一根铜弦的张力。她指尖如蝶栖落花般轻触琴键,木槌落下又抬起,反复调试着细微的音准,每一个微小的试探都带着近乎宗教仪式的专注。这专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序曲。

满座无声,空气仿佛凝固。她指尖终于落下,正式开场。十指翻飞,起初如初生的水草在微雨中舒展摇曳,轻盈灵巧,带起一片湿润的、带着湖沼气息的凉意。那乐音初时平和流淌,音符在她指下轻柔地滑过黑白键,姿态优雅从容,手腕微抬如天鹅引颈,肩背下沉似渊渟岳峙,指尖在琴键上轻盈地掠过、点触,如同精灵在月光下的林间空地踮脚起舞。

奇异的意象在我被酒精浸泡、又被琴音涤荡的脑中疯狂滋长:不是旋律,是画面——清冷的月光,并非温柔地洒落,而是如冰冷的瀑布般泼洒在无垠的、凝固的海面上。海浪不是汹涌的,而是静止的、光滑的,如同巨大的、幽暗的玻璃滩涂,闪烁着幽蓝与银白交织的、拒人千里的寒光。整个世界仿佛被这德彪西《月光》营造的“月下冰海”所彻底冰封、笼罩,连宴厅里喧嚣的空气都变得清透、冰凉、死寂。一段终了,琴音休止,余韵却透过丝绒窗帘如窗外流逝的、捉摸不定的光影般飘向远方,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久久回荡,叩击着每一颗迷失的心。

倏忽间,风云变色!她指骨贯力,腰背瞬间绷直如张满的弓弦,积蓄的力量轰然爆发!音符如惊雷乍起,撕裂了之前的宁静!

沉重的和弦如亿万星辰骤然投入死寂的大洋,瞬间激起滔天巨浪,直欲掀翻屋顶!耳中轰鸣,眼前不再是奢华的宴厅!我“看”到了:纯粹到刺眼、带着死亡般光泽的珍珠灰巨浪,咆哮着以毁天灭地之势撞上嶙峋陡峭、漆黑如铁的珊瑚礁岩,发出天崩地裂、震碎魂魄的轰鸣!巨石在无形的伟力下崩摧,碎屑如炮弹般激射漫天!紧接着,浪头带着不甘与狂怒回卷,在无形的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迸射出万千水晶碎片,晶莹剔透,却带着致命的锋利寒芒!它们在空中疯狂地相互追逐、碰撞、碎裂,发出尖锐刺耳又清越冰冷的鸣响,与呼啸而过的、带着咸腥死亡气息的海风交织成一片重生毁灭与重生徒劳的狂暴交响!浪峰去而复返,永无休止,水晶般的水花在每一次撞击中四散迸射,如同亿万颗碎裂的钻石之心,继续追逐碰撞,应和着海风永恒而绝望的呼啸!

在这惊心动魄、足以碾碎灵魂的声浪里,一幅巨大的、朦胧的记忆之画在我眼前骤然展开!画布是流动的、破碎的光影漩涡,核心是那个清晰得令人心碎的身影——“她”!

她侧身而立,长发如瀑,在无形的风中微微飘动,一袭淡雅的、带着朦胧光晕的纱质披肩随风轻扬,面容巧妙地隐在柔光与雾霭的交界处,唯觉清丽不可方物,正是记忆深处晋城门烟雨中被时光镀上金边的模样!

“琳……”喉头骤然被滚烫的硬块哽住,失声低唤,如同溺水者的最后呜咽。身体完全脱离意志的掌控,恍惚间猛地站起,沉重的木椅被粗暴推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无视周遭惊愕、探寻乃至戏谑的目光,踉跄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向那光芒中心的幻影走去。刹那间,天地万物急速褪色,沉入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混沌白光。宴席上晃动的人影、闪烁的杯盘、刺目的灯光……统统模糊、扭曲、融化,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蜡像。沉醉于酒或乐的宾客们,彻底模糊成了晃动的、无声的背景板。唯有那画中人,清晰如昨,纤毫毕现,带着往昔的温度与香气。

“叮——!”一记冰锥般的高音键猝然落下,如兜头一盆雪水!

瞬间的激灵让我从幻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而下。发现自己仍深陷在琴声织就的、无形而坚韧的巨网之中。目光慌乱如受惊的雀鸟四扫,宴席依旧喧闹,宾客或痴迷沉醉于乐音,或讶异地望着琴台方向,似乎无人真正留意到我方才的癫狂失态。我勉强定神,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聚焦到那架流淌着冷光的白琴,聚焦到琴前那个纤薄却蕴含着风暴力量的身影上。

此刻,才真正看清她的容颜。聚光灯下,面容精致如细瓷,妆容清淡雅致,眉目却清冽如远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带着一种疏离的冷艳。一曲未终,她恰在乐句转折、情感跌宕处抬颐一瞥,目光平静无波,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却似有千言万语无声奔涌。那眼神与我短暂相接,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琴声丝毫未断,流畅得如同命运的河流自顾奔涌。她窄袖轻舒,手臂随着和弦的起伏与力量的爆发轻盈摆动,身体的每一处韵律都与指下的音乐浑然一体,仿佛音乐本身化作了她的筋骨。腰侧垂落的丝质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呼吸和指尖力度的变化微微起伏飘动,如同有生命的触须,更衬得那身姿窈窕动人。那扑面而来的、不可逼视的蓬勃青春气息,足以令姑苏最缠绵的烟雨也自惭形秽,生出妒意。

琴音陡然一变,进入新的乐章,新起的旋律仿佛唤醒了沉睡在记忆深渊的船影。指法更加繁复灵动,跳跃的音符不再是毁灭的巨浪,而是化作了万千颗饱满圆润、光华流转的珍珠,被她纤细却蕴藏千钧之力的手指高高捧起,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狠狠掼下,摔在无形的玉臼之中,再被冰冷的玉杵一一捣碎、碾磨。碎裂声清脆密集,不绝于耳,溅起细小的、带着湿冷寒气的音尘,如同深秋的冷雨,点点滴滴,无情地敲打着残败的花瓣,晶莹剔透中透着被彻底淋湿、冻透的哀伤。这破碎的珠玉之声,清脆而残酷,成了开启我记忆迷宫尘封大门的最后一把、也是最精准的钥匙:

晋城门的烟雨!时光轰然倒转。眼前是烟雨迷蒙、青石板湿漉漉反着幽光的旧晋城门。空气里氤氲着湿漉漉的槐花甜香,浓得化不开。她与我,正当少年,白衣胜雪,不染尘埃。她笑容清澈如山涧,眼神明亮如星辰初升。爱恋纯粹得如同天际舒卷自在、无拘无束的流云,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古老城门斑驳的砖墙下,流星猝然划破天鹅绒般深蓝的夜幕,拖着璀璨而短暂的泪痕。我们指尖相扣,冰凉与温热交融,心跳在静默中如鼓擂响,在流星陨落的轨迹下,许下滚烫而天真的誓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少年心气,炽热得仿佛能点燃整个沉寂的夜空,焚尽所有未知的阻隔。

星辰依旧,冰冷的坐标仿佛亘古不变。画面骤然破碎,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彩色玻璃。我狠狠跌回杯盘狼藉、酒气熏人的现实,杯中残存的透明酒液晃动着油腻腻的、变形的灯光,清晰地映出自己已至中年、被风霜深刻雕琢、写满疲惫与沧桑的面孔。下意识抬头,窗外夜空深邃依旧,星辰的位置仿佛从未改变,冰冷地、漠然地俯瞰着这人世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剧变。一股迟来的、钝拙的痛楚,如同沉重的石磨,再次缓慢而有力地碾过心脏。

姑苏陌路,最残酷的真相在琴音的催化下,血淋淋地浮现。昔年故乡小城山盟海誓、以为能携手一生的恋人,早已远嫁,成了这锦绣姑苏城中某位深宅里的妇人,相夫教子,湮没于人海。命运弄人,我竟也如飘萍般流落至此,成了她崭新、安稳、与我全然无关的生活画卷中,一个连背景都算不上的陌生过客。当年离别时,烟雨凄迷的晋城门,她似乎也曾指尖颤抖地弹过一曲不成调的哀伤别离,那断续的、哽咽的曲调,竟与今夜这撕心裂肺、技艺精湛的乐章,在灵魂的痛楚深处如此相似!只是当年的离情锥心,已被我强行用岁月和麻木深深埋葬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今夜却被这白色钢琴的琴音彻底掘开,曝于刺目的华灯之下,痛楚更胜当年百倍,新鲜得如同刚刚撕裂的伤口。

浮华与陋室,纷繁的今昔强烈刺激着脆弱的神经。眼前是虚幻漂浮的画舫幻影——美酒佳肴堆积如山,衣香鬓影流转如云,价值不菲的钢琴如同圣坛,精心妆扮、技艺超凡的琴女如同献祭的圣女。这一切,如同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一触即破的泡沫。而回忆里,是无比真实的晋城门,那间简陋却永远洒满阳光、弥漫着槐花香和爱语的小屋,每一个角落都铭刻着体温与笑声。琴声转入低回婉转,如同深秋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怜悯,缓缓抚过心上最深的、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杯中残酒尚未饮尽,苦涩在舌根蔓延、堆积,现实与回忆在这清澈的酒液与蚀骨的乐音的漩涡中,彻底交融、沉沦,将我拖向无光的深渊。

乐声的惊涛骇浪终于渐趋平缓,复杂的和声如退潮般变得疏朗、澄澈,如同风暴过后的天空,洗练出一片空旷的蔚蓝。心头的狂澜被这舒缓而包容的旋律一丝丝抚平,留下痛彻心扉后的奇异宁静,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的平静。

我悄然脱离喧嚣的中心,默默执起沉甸甸的银壶,自酌一杯清冽的酒液,仰头饮尽,喉间滚过一线灼热。再满上,杯中流光轻晃,映着灯影。调整好急促后渐缓的呼吸,又一次饮下。将那空杯注满至杯沿。没有犹豫,仰头,嘬起嘴唇,猛地掀杯,将杯中物再次一饮而尽,杯底撞击桌面,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轻响。动作带着一种宣泄后的疲惫与虚软,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再无退路的决绝。酒不再是麻醉,是祭奠,也是焚烧的烈焰。

目光缓缓扫过宴席上微醺的、高声谈笑的、或仍闭目沉浸在琴声余韵中的面孔,再落回那架圣洁的白琴和琴前静坐如雕塑的女子。一种苍茫的、近乎悲悯的感慨油然而生,如寒夜中的星光照亮迷雾:在座红男绿女,熙攘往来,皆是这万丈红尘俗世里的匆匆过客,各自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悲欢、隐痛与渴望,孤独地跋涉在各自命定的荒原之上。相遇是缘,电光火石;相知是分,可遇难求;离散是常,如月之盈亏。所能做的,唯有在交汇的刹那,捧出真心,珍惜每一段或长或短的缘分,珍重每一次或深或浅的相识,珍视每一刻真实不虚的交汇,然后,坦然接纳所有必然的、或猝不及防的告别。执念如枷,放下方得自在。

思绪飘远,如挣脱了线的纸鸢,飞向渺渺天穹。想象着生命终局的那一刻,那日我撒手人寰,魂灵脱出这具疲惫的皮囊,飞升九霄,归于无垠。或许会回望这烟火人间,俯视尘埃笼罩下每一个曾踏足、曾爱过、曾痛过的城市。那时,这宴席的奢华如沙堡,这浮世的虚名如蝉蜕,都将缤纷散尽,无情零落,不留痕迹。但今夜这般触动灵魂、饱含深情的乐音,以及它那如神启般唤起的关于青春纯粹、关于真爱炽烈的记忆碎片,必能在天宇回眸的瞬间,穿越冰冷的时空,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因为这乐与痛,已如烙印,深深灼烫在魂灵最本质的纹路上,成为归途上不灭的星标。

一种强烈的、近乎神性的冲动涌起:愿采撷天边最柔软的流云,化作世间最温柔的绢帕,拭去人间永不干涸的泪痕。但旋即明了,那逝去的一切纯粹与炽烈,无论结局如何,都是生命长河中不可磨灭的璀璨光华。它们值得所有的痛,值得所有的珍重,值得为它们落尽所有滚烫的泪。泪不是软弱,是灵魂对美好存在过最深切的认证。

琴台之上,那素衣女子仿佛隔着喧嚣与酒气,精准地感应到了这份穿越浮华的共鸣。她指尖再次轻落,琴声如清泉般再度流淌而出。这一次,不再有惊雷般的激烈,不再有泣血般的哀怨,而是温柔、澄澈、包容,如月光铺满了整个寂静下来的厅堂。乐音中似有低语,穿透心防,嘱咐我在耳清目明、痛定思痛之后,让心灵复归澄澈通透。

她指尖流淌的,是德彪西《月光》的余韵袅袅,或是别的抚慰人心的篇章,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地诉说:“孤独亦是良伴,孤独本是生命的永恒底色。”之后,又以更舒缓、更坚定的旋律慷慨地给予我此刻最珍贵的陪伴作为慰藉。对于前路必然的风雨,它传递着坚韧而温暖的期许:偶逢凄风苦雨,不妨暂且驻足歇息,舔舐伤口,不必强撑硬抗。属于你的那份温暖与安宁,终会穿越迷雾抵达,如同晨光穿透黑夜。无需焦灼,静待花开。

曲终。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颤动的微光,在凝滞的空气中流淌、盘旋、终于缓缓消散,归于永恒的寂静。满室无声,余韵却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回荡。

我站直身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目光越过狼藉的杯盘,越过形形色色的宾客,与琴台后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静静相对。没有言语,无需言语。只微微颔首,郑重地点头致谢。我谢她琴音如药,疗我沉疴;她谢我知音如镜,照见心魂。我们在这无声的交流中共谢着这萍水相逢却直抵灵魂的顿悟时刻。

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平静的弧度,如同微风吹过莲叶,泛起最细微的涟漪,含笑作别。顺着她挺直的背影,我看到了一份同样历经内心风暴洗礼后的、带着伤痕却无比坚韧的释然与尊严。

离开宴厅,重回湖边。停泊的画舫在薄如轻纱的夜雾中静默摇曳,如同沉睡的鲸鱼。踏上湿冷的湖岸,脚下是冰凉坚硬的青石条。夜露深重,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似乎每一步都踏在沁骨的凉意上,却意外地踩得异常平稳、踏实。

朝雾弥漫,如乳白色的轻纱缓缓流淌。前方的姑苏城影影绰绰,粉墙黛瓦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如同尚未被晨光揭晓的、等待落墨的古老画卷。清冷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带着湖水特有的微腥与泥土湿润的芬芳。这凉,是真实的,也是洁净的。它提醒着伤痛的切实存在,也提醒我保存好这刚刚获得的、沉重如金、无比珍贵的宁静——允许带着岁月刻下的伤痕,不再逃避,继续前行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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