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胶水县(今山东平度)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天刚蒙蒙亮,村头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已有微弱的油灯亮起。灯下,一个瘦小的少年正借着光啃读《论语》,手指冻得通红,便往嘴里呵口热气,继续在竹简上圈点。他叫侯庸,那年才十岁,父亲因罪被充军福建刚满一年,母亲靠着每日纺线换来的几文钱,勉强供他读书。“儿啊,这天寒地冻的,歇会儿吧。”母亲搓着冻裂的手进来,眼眶红红的。侯庸抬头,见母亲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赶紧把书合上:“娘,我不冷。等我读出名堂,一定把爹接回来。”这话,他说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侯庸的童年,是在“盼”与“苦”中熬过来的。别家孩子在田埂上追蝴蝶时,他在抄书;别家少年在市集上嬉闹时,他在背书。胶水县的私塾先生总说:“侯家这小子,眼里有股狠劲,将来必成大器。”可狠劲填不饱肚子,有时家里断了粮,他就挖野菜充饥,野菜涩得喉咙发紧,他就边嚼边默背经文,竟也不觉得苦了。十五岁那年,县里选送生员去国子监,先生力排众议推荐了他:“侯庸文章未必是最好的,但那份韧劲儿,国子监该收。”
国子监设在南京,是天下学子向往的最高学府。可对侯庸来说,这里的日子比老家更难。同窗多是官宦子弟,穿绫罗绸缎,食膏粱美味,他却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每日三餐不过是糙米饭配咸菜。有富家子弟嘲笑他“寒酸”,他只当没听见,依旧天不亮就去国子监的藏书楼,直到深夜才回宿舍。书楼的管理员见他来得勤,便特许他借抄孤本,他感激得磕了三个响头,此后抄书更勤,指尖磨出厚厚的茧子,墨迹染黑了指甲缝,洗都洗不掉。
二十岁那年,国子监考核,侯庸以“经义通达,策论切要”被评为“高等贡生”,按例可直接授官。可他望着吏部送来的委任状,却迟迟没接。同窗不解:“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怎地犹豫?”侯庸苦笑:“贡生官职太低,怕没资格为父陈情。”他要等,等一个能让朱元璋听见他声音的机会——考进士。
洪武十八年的春闱,是洪武朝规模最大的科举之一。朱元璋刚平定西南,急需人才充实朝堂,亲命刘三吾为主考官,强调“不拘出身,唯才是举”。侯庸走进贡院时,怀里揣着母亲连夜缝的护身符,更揣着十年积攒的志气。三场考试,他笔不停歇:第一场经义,他引《尚书》“敬敷五教”论孝道,字里行间都是对父亲的思念;第二场论策,他直指“元末吏治腐败致民变”,提出“清吏治、薄赋税、兴教化”三策,笔锋锐利如刀;第三场诗赋,他写“布衣有远志,不敢忘君亲”,情真意切。
放榜那日,南京贡院外挤得水泄不通。侯庸挤到榜单前,从第一名往下找,手心全是汗。直到第二十二名,“侯庸”二字赫然入目!他愣了片刻,忽然蹲在地上,捂住脸无声地哭了——不是喜极而泣,是想起了福建的父亲,想起了灯下的母亲,想起那些嚼着野菜背书的夜晚。
考中进士的侯庸,被选为吏科给事中。这官虽只是从七品,却能在朝堂上发言,能直接给皇帝递奏折。上任第三日,早朝刚毕,侯庸便跪在丹墀下,双手高举奏折:“臣侯庸,有私事冒死上奏!”
朱元璋正准备退朝,见是新科进士,便让太监接过奏折。读罢,龙颜微动——奏折里,侯庸没说自己的功劳,只讲了父亲充军的缘由(不过是为乡邻代赔官粮逾期),说自己“寒窗苦读,非为功名,只为救父”,恳请“以臣之职,赎父之罪”。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洪武律法严苛,“罪官家属不得赎”是铁条,这年轻给事中怕是要触怒龙颜。
朱元璋盯着侯庸看了半晌,忽然问:“你可知,以职赎罪,不合律法?”侯庸叩首:“臣知。但臣更知,为人子者,不能救父,虽居高位,何异于禽兽?若陛下不准,臣愿弃官,代父充军!”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朱元璋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幼年失怙,父母死于饥荒,连块葬身之地都没有,对“孝”字格外看重。他起身走下龙椅,扶起侯庸,见这青年虽瘦弱,脊梁却挺得笔直,眼里没有谄媚,只有恳切。“朕治国,法为纲,孝为魂。”朱元璋朗声道,“你父罪非十恶,你又有孝行,朕破例一次!不仅赦你父,还赐驿马,让你亲自去福建接他!”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南京城。百姓涌到街头,就为看一眼这位“以官赎父”的孝子。侯庸谢恩后,连官服都没换,骑着驿站的快马就往福建赶。从南京到福建,千里迢迢,他白日策马,夜里借宿驿站,靴底磨穿了,就用布条裹着脚走;干粮吃完了,就啃路边的野果。行至闽赣边境,遇上暴雨,山路泥泞,马滑倒在地,他摔断了肋骨,却只让驿站的郎中简单包扎,咬牙继续赶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一日到,父亲就能早一日脱离苦海。
福建的卫所里,侯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听闻儿子来接,起初以为是幻觉,直到侯庸扑到他面前,哭喊“爹”,他才老泪纵横,父子相拥而泣。归程走得慢,侯庸雇了辆驿车,每日亲自为父亲擦身、喂药,怕父亲颠簸,就把自己的被褥铺在车底板上。途经浙江衢州,有百姓听说这是“侯孝子接父”,纷纷送来食物衣物,侯庸一一谢绝:“陛下已赐恩,不敢再扰百姓。”
回到南京,朱元璋特意召见了侯父,见他虽苍老却精神尚可,对侯庸道:“你不仅救了父亲,更给天下人做了榜样。朕让你在吏科多历练,将来委以重任。”
在吏科给事中任上,侯庸没辜负这份信任。他不像其他言官那样专挑细枝末节弹劾,而是专盯“关乎民生”的大事。洪武十九年,河南大旱,地方官却上报“五谷丰登”,请求嘉奖。侯庸得知后,微服私访河南,见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回来后捧着灾民的草根树皮,在朝堂上哭奏:“臣若不言,便是欺君害民!”朱元璋震怒,当即罢免了河南巡抚,命侯庸督办赈灾,他雷厉风行,调拨粮草,严惩克扣赈灾款的官员,河南百姓都称他“侯青天”。
这般才干,自然逃不过朱元璋的眼睛。洪武二十一年,侯庸被提拔为吏部侍郎。吏部是“六部之首”,掌天下文官任免,权力极大,也最容易滋生腐败。侯庸上任第一天,就在吏部大堂立了块木牌,上书“三不”:不私受一钱,不私用一人,不私改一例。
有一回,开国勋臣汤和的侄子想谋个知府的缺,托汤和的管家送来百两黄金。侯庸指着木牌,对管家说:“汤公是开国功臣,更该知法度。你家公子若有真才,可参加吏部考试;若无才,就是送来一座金山,也休想。”管家悻悻而去,汤和得知后,不仅没生气,反而对朱元璋说:“侯侍郎守正不阿,是吏部的福气。”
洪武二十二年,吏部尚书致仕,朱元璋让侯庸“代掌部事”,实际上成了吏部的“当家人”。当时朝廷要选派一批府、州、县官,候选者达数千人。侯庸创新考核之法:先考“策论”,看施政理念;再考“实务”,让他们写一份“治县策”;最后面试,问“若遇灾年,如何安民”“若遇豪强,如何执法”。有个叫王兴的举人,策论平平,却在“治县策”里写“开渠十丈,可灌田千亩”,还画了详细的图纸。侯庸见他务实,便破格提拔为华阳县令,后来王兴果然在华阳修了水渠,百姓感念其功,名之“王公渠”。
三个月下来,侯庸选拔了三百余名官员,朱元璋抽查了十余人的政绩,个个称职,不禁赞道:“侯庸选才,如持衡器,轻重不差分毫。”《明太祖实录》里,收录了朱元璋给侯庸的谕旨:“吏部乃百官之枢纽,朕托你,如托国也。”这份信任,在猜忌心极重的洪武朝,实属难得。
可官场从来不是清水潭。洪武三十年,发生了著名的“南北榜案”:刘三吾等考官录取的五十二名进士全是南方人,北方举子联名告状,说考官偏袒。朱元璋命侯庸复查,他审阅试卷后,发现北方举子的文章确实不如南方,但刘三吾等人在阅卷时,确实有“南人轻北人”的倾向。有人劝他:“刘阁老是陛下亲信,不如含糊其辞。”侯庸却道:“考官不公,便是欺罔天下举子。我若不言,何以对天下读书人?”他如实上奏,既指出北方举子文章欠佳,也弹劾刘三吾“失察”。朱元璋最终重审,录取了六十一名北方进士,刘三吾被流放,而侯庸因“秉公直言”,未受牵连,反而更受倚重。
侯庸的晚年,史料记载不多,只知他在洪武末年致仕归乡。离京那日,吏部的官吏、他提拔的官员都来送行,有人送金,有人送银,他一概不收,只带走了一箱子书和几件旧官服。回到胶水县,他教书育人,修桥铺路,从不提自己在朝的功绩。
去世后,侯庸葬在故乡的山坡上,百姓自发为他修坟立碑,称“侯侍郎坟”。他的后裔迁居附近的村落,村名渐渐从“后戈庄”变成了“侯哥庄”——“哥”在胶东话里是“尊敬”之意,这名字里藏着乡亲们对他的念想。如今,平度市后戈庄村的老人,还能指着村后的山坡,讲起那位“以孝救父、以廉治吏”的侯侍郎故事。
从胶水县的寒士,到南京城的名臣,侯庸的一生,没有开疆拓土的功业,没有著书立说的盛名,却以“孝”立身,以“廉”从政,在洪武朝的风云变幻中,活成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照见了孝心的滚烫,照见了官德的清辉,也照见了——寻常人的坚守,亦可成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