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孤立的孩子》
我记得她家以前也在一个旧小区里,虽旧,但至少是城里,但她住的却不是楼房,而是座孤零零的平房,几十年前就有,顶上的瓦片天天都要掉几块,下雨还有霉臭味,但处的位置不怎紧要,所以过了很多年才拆除。
住在这儿的人大多是被迫的,因为挨边一所小学,很多有孩子升学的家长图个方便,当然也就选择了这儿住下。孩子多了,所以每天都很闹热的,而她呢,家里人不准她上学,具体怎么原因,她也常常问自己,可她好像终日是糊涂的,没个所以然。她极其喜爱同我们这些孩子玩耍,但除了我以外,其余的孩子更多的是想捉弄她,就像是上个周末:
因为我是个少言语的孩子,所以不免在打堆儿的嘈杂的孩子中不那么注目,但他们也愿意带我玩,不出意外,她今天也来了,前几周也是如此,纵使那几次没人理睬,可她记不住。小眼儿里闪着幼稚的光,四肢不大协调,卖力地朝我们跑过来,头发又枯又蓬乱,跟我们很不像,她嘴里嚷着些奇怪的话语,等稍近些,才听明白她在说:
“哥哥姐姐,我也要玩!〞
其余孩子都有些反感她,因为在他们看起来,这个人实在怪得出奇,我也很奇怪,她为什么叫我们哥哥姐姐。本来几个孩子已经转步想走了,突然里边儿的“孩子王”抽动了下嘴角,拉近我们这些孩子悄迷迷道:
“咱们今天让她来玩儿,待会儿我们来恶作剧一下,这样……”。一个恶劣的计划。
纷纷的,他们都同意了,我并没有点头,只觉得仿佛很坏似的,他们并不在意我怎么样,就当是全票过,于是他们都朝她看了过去。她杵在一旁瞪着眼睛期盼地望着,搓手跺脚,那个有点子的孩子道:
“来,跟我们一起玩捉迷藏,我们躲,你来找我们。”
她兴奋极了,连忙道:“好耶!好耶!”
“那么你闭上眼睛,数100秒。我们先走,你不准偷看哈!〞
她于是迅疾地应了声好,蒙着眼睛开始数。我并无心情参加这个坏游戏,于是随意地就蹲在了离她站的位置不远的灌木中盯着她看。我很无聊,跟着她数数,但不知道是不是前几天老师教的数数方法我没学好,好像我已经数了二三个100了,她却还站在那儿,嘴里有时还冒出:
“不对,92还是17……不对,刚刚是几来着?我叫什么名字?不对……”诸如此类的话。终于她放下了手,揉了几下眼睛,认真的怀着笑面开始找。我看着她在一棵棵树的后面探看,扒开一丛丛灌木张望,但我奇怪的是,很多次她才刚看完一棵树后或者一丛灌木里,又立刻转头找了一次,就像是第1次在那里找似的。慢慢的,我看见她终于朝着一个没走过的方向去了,忽然,那个“孩子王”不晓得从哪儿窜了出来,忍着笑跟在她后面。当她走近了处小土坑时,那人强力地推了她一下,她压根稳不住,扑摔进坑里,远远地,我还看见激起层泥水花,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往那里头倒了水。那个孩子王倒到地上,捂着肚子狂笑,拍着手让那些躲着的出来,看她的窘样儿,他们围在那儿,无一不是带着戏弄的有毒目光看着她。我觉得她可怜极了,想站得更近一些去扶她一把,奈何我身体不大好,挤不过去。她趴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站起来,眉上,睫毛上,头发上,衣上,裤上还是鞋子上都沾满了泥水,发出股臭味儿,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我们,捂着腰,却十分激动地喊道:
“哈哈哈!哥哥姐姐,抓到你们了,真好玩”。她突然顿了一下,埋头想了几秒,抬头又开心地道:“哥哥姐姐,能带我一起玩吗?我有糖给你们吃”。她从缝着补丁的包里掏了掏,终于掏出来,是几团白手纸,脏脏皱皱的,她先拿了一团,往嘴里塞去,然后伸出来递给我们,其他孩子们又笑又恶嫌。天也渐暗了,索性都哄着散了,我也走了,一步几回头地走着,她看我们走了,“哎,哎”的叫着,是想留住我们吧,但哪有人搭理,最后也只有她一个人,瘦弱的影子在风里摇摆不定。但终于,我看见有个同样瘦弱的影子,把她牵走了,我便暗暗松了口气。
这晚回来,应该是风吹凉了脑袋,发起烧来,爸妈让我在家歇一天。
这日上午,妈妈给我戴了个棉帽,带我去小区下面散会儿步。走到小区口,我又看见了她,手里捧着那几团白手纸,盯着外面。她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一直坐在这儿吗?平时反正放学回家都能见到她,有孩子回来,她都会上前招呼一起玩儿,大多家长都对她态度不怎样,只当是赶条狗一样呵斥她走。但我妈妈却不如此,反而十分礼貌待她,所以我也对她不反感,这次,我主动提出想去跟她说说话的要求,妈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道:
“去吧,幺儿,多陪她聊会儿,妈妈就在这儿等你”。我碎步跑了过去,她转头一见我,便伸出一团白手纸,激动道:
“哥哥,你能跟我玩吗?我请你吃糖”。我接过那团手纸,然后伸进裤包儿里头,摸出了颗真正的奶糖,剥开递给了她:
“给,我也请你吃糖”。
“谢谢哥哥!”她极欣然地接了过去,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我坐在她侧边问她:
“今年你多大了?”
“七……哦不……五岁吧,不不,应该八岁……我记不太清了。”她挠着头吃力想着。
“ 那你爸爸妈妈呢?你是一个人住吗?”
“爸爸妈妈……不知道,但我不是一个人住,有个老爷爷跟我一起,他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他还喂我吃饭啊,给我穿衣服啊,但就是从来不跟我说话。”
“那以后我经常来找你,给你带糖吃,怎么样?”
“好耶!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陈善,你呢?”
“我叫……叫……哎呀,想不起来了”,她很恼火的样子,忽然她顿了一下,抬头盯着我,她又露出兴奋的神情,摸出又一张纸团,道:
“哥哥,你能陪我一起玩吗?”我有些不知所措,妈妈却走了过来,牵着我朝她道:
“今天我们先走了哦,下次再带我家崽崽来找您玩儿”。妈妈声音很温和,我却觉得她对这个人说话时有些哽咽。那个人痴呆地看着妈妈。随后,她拿了500块钱塞进那个人的衣包里,便带着我走了。
妈妈打了个电话,于是,我便远远地又看见一个瘦弱的人影带走了她。
回去后到今天都不再发烧了,但今天去上学的路上,以及回来的途中,都没看见那个坐在小区口的瘦弱的她。
这天晚上,妈妈哭得很伤心,爸爸也很沉默,甚至也掉了眼泪,我有些害怕,但爸妈却安慰着我,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第1次见到爸爸妈妈这个样子。那以后,我也再没在任何地方看见过她。
第2天,爸妈又给我请了假,带我去到一个很热闹的地方,但却很冷。这里花儿很多,却不是老师讲的七色花,而是些白的黄的,人很少,10来个而已,有几个年轻的人脸上带着稀松平常的神情,甚至有些不屑。我爸妈跟其中4个人大吵了一架:
“你们是畜生吗!自己的父母都不管不顾!真枉为人,也枉为他们养你们这么大!”
“虚伪,就因为我家给了你们几个子儿,就跑到这儿来道貌岸然,教育起我们来啦?谁家里没困难?按理说,你们现在还得来帮我们呢,怎么不给个十万八万的,我下跪也行”一个三十几岁的壮实男人恶毒地讽着。
“大哥,他们爱管管去,咱还省事儿!你们也得理解,现在这个社会,就算是行孝,你也得给我钱哪!”又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附和起来,轻蔑地斜视我爸妈。
“我呸!真不要脸。行!你们最好是快滚,否则别怪我拿笤帚抽你们!”爸爸气得眼歪嘴斜,我头一次见他这样。
脸上铺满墙灰腻子似的女人不屑的说着:“走呗,谁稀罕看着一个老死一个老不死的〞于是起身便离开了。那两个男的和一个钻手机里不作声的女的也走了,他们叫她四妹。我哭得很大声,瞥见一个老头坐在一张大的照片旁边,黑白色的,里边放着她的照片。他瘦极了,像一根烤焦的木签,很像我看过的,接走她的那个影子。他嘴巴抽动着,挂着口水,眼角噙着泪,却半句话也不说。
烛火纸钱烧了一夜,爸妈也在那儿守了一夜,我被爷爷奶奶接去了。此后几年,爸妈一直给那个他们叫伯伯的老爷爷寄钱,直到五年前,他也死了,我去参加了当年那样的一个场景,也就是当时叫不出名字的葬礼。
又是几年过去,我已经初中,放学回去又路过那个小区,但早已被推平,树起大厦来。回家,我便问起了当年的那些事:
“爸,妈,我记得小时候老有个怪婆婆找我们这群小孩儿玩,她是谁?还有你们一直送钱的那个老爷爷是她老伴儿吧,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妈妈沉默下来,爸爸看了我一眼,缓缓道:“那个婆婆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只有五六岁时的记忆。当时她的葬礼上跟我们吵架的那个几个人你记得吧?”
“记得,我还在想第一次见你生这么大的气呢”。
“那是他们的几个子女,都是些不孝子。当年我们家你爷爷被工厂裁了,是那两个爷爷婆婆帮了我们,拿了1000块钱,才得以让我们有了机会重新开始。听说,那个婆婆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常被其他人孤立,被捉弄了整个童年时期,以至于性格孤僻,后来遇上她老伴儿,才没那么抑郁。他老伴儿说不了话,人家不愿意搭理她,那时候只有你能跟她说说话,至少她没那么孤独,也算是弥补了她的童年。后来那个爷爷还得了中风,唉……”。说到这儿,爸爸哽咽起来。
我想了会儿,叹道:
“原来是这样,我说那天那个爷爷也不说话……”
我又想清什么:
“哦……怪不得……”
“什么?”
“那个婆婆那时老问我,为什么没人愿意陪她玩儿,指的竟也不是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