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深处,云雾常年缠绕着菌香岭。岭下的桃李湾终年水汽氤氲,溪水叮咚流淌,将青石板路冲刷得光滑如镜。每逢春日,缠绵的雨雾笼罩新发的栎树芽,溪水悄悄漫过石阶,又悄然而退。
云香踩着湿润的石阶往家走,粗布鞋沾着红泥。作为湾里的妇女主任,她心里却揣着比晨雾更重的心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角的鸡扑棱飞上矮墙。丈夫林根正埋头扎篱笆,头也不抬:“又开会了?”
“嗯。”云香蹲下身整理散乱的竹篾,“林根,湾里这穷气憋得人难受。守着几亩薄田看天吃饭,岭上这么多栎树,正是养天麻的好材料……我想辞了工作,专门试试这个。”
林根的篾刀一顿,猛地抬头,黝黑的脸绷紧了:“你疯了?妇女主任好歹是安稳饭!弄天麻?那是没影的事,你要拿全家的口粮去冒险?”
灶房门帘掀开,婆婆探出半张脸,皱纹里满是忧愁:“香啊,庄户人求个安稳,别折腾了。你这心气,高得想要摘云彩哩!”女儿小花倚在门框上,怯生生地望着母亲。
云香没说话,默默递回篾刀走进里屋。灶房飘出腊肉的香气,却让她的心更加空落。窗外雨停了,云缝里漏下几缕微光。
云香终究辞了职。她用房子作抵押,从山外请来菌种专家。创业初期,她在林中空地搭起简易麻棚。菌柴入土后,日子就像林间的光影,在期待与忐忑中缓缓流逝。
盛夏时节,湿重的风灌满山谷,闷雷在头顶翻滚。那一夜,暴雨如注,天河决堤般倾泻。云香从梦中惊醒,赤脚冲出门外。闪电撕裂夜幕,白光刹那照亮一切——她精心照料的麻棚如同被巨手践踏过,菌柴七零八落地泡在黄水里,像是被抽去了筋骨。
她跌坐在冰冷的泥浆中,双手在浑浊的水里徒劳地摸索,只抓到几段泡得腐烂的菌种。八万元钱和全家的希望,就这样被洪水卷走。雨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滑落,她在门框倚到天明。
天刚亮,乡里的老书记披着湿蓑衣来了,身后跟着县里的技术员。“云香,”老书记的声音沉稳,“别倒下。乡里决定拉你一把。”他指向身后,“这是省农大的吴教授,专攻天麻,以后就是你的技术指导了。”
吴教授蹲在狼藉的地头,抓起一把泥仔细捻着:“可惜了这些菌丝……怕湿怕涝,问题出在这里。菌香岭这气候,得想办法既利用山水,又让麻窝‘站’得高些。”
云香黯淡的眼里,重新燃起微光。
吴教授带来了“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新模式。乡亲们的热情被点燃了。湾里废弃多年的老学堂被重新利用,蛛网密布的教室改成明亮的菌种室。昔日的读书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菌丝微甜微腥的气息。几个手巧的媳妇坐在操作台前,细心往玻璃瓶里装基料。这片旧校舍被赋予了新生命,成为乡亲们共同的希望。
吴教授还带来新鲜玩意儿——他把纽扣大的传感器埋进麻窝边的土里。“这叫监测器,”他指着手机上的曲线解释,“隔着山也能知道麻窝是旱是涝。”
三爷爷眯着眼,用旱烟杆敲敲传感器:“这洋玩意能比我手底下的土疙瘩强?”吴教授笑着递过手机,屏幕上的曲线随着土壤湿度起伏。老人愣了半天,突然笑道:“活了大半辈子,倒让这小玩意教我做人了!”
“这叫‘一垄两年用’,”云香解释道,“省地省工,老祖宗肯定想不到。”
三爷爷粗糙的手指探进湿润的土壤,小心触摸菌柴和新发的菌丝,喃喃道:“祖宗想不到的事……让咱们赶上了。”
日子在菌丝无声的生长中流逝。收获时节,云香和吴教授在恒温车间忙到深夜。最后一坛按古法腌制的天麻片被封坛时,窗外已经泛白。吴教授挑起一片初成的腌茭白轻轻一咬,酸、鲜、脆、嫩在舌尖绽放,仿佛一口尝尽了菌香岭的云雾雨露。
“成了!”他眼里泛起薄雾,“菌香岭的春天,被我们封进这坛子里了!”
晨露浸湿的山路像抛光的银链垂落山间。桃李湾的乡亲们踏着薄雾,背着装满天麻的竹篓向前行进。沾着晨露的天麻块茎如同婴儿,散发着清冽的土腥气。晨光中,这支队伍宛如游动的山龙,向着由旧学堂改成的腌渍坊缓缓行进。
分红大会在晨雾中开始,新漆的八仙桌散发着桐油香。当云香将股权证书递给老药农杨伯时,老人用皲裂的手指摩挲证书良久,突然高高举起:“看啊!这纸比黄裱纸还金贵!咱菌香岭的根,这回扎稳了!”四周响起阵阵应和,惊飞了枫树上的山雀。
杨伯从怀里掏出褪色的布包,层层打开,是一片干枯的栎树皮——二十年前云香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块野生天麻种。“娃娃,”老人将树皮郑重放在分红桌上,“你爹在天有灵,该笑了。”树皮上的菌斑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仿佛岁月封存的星火正在苏醒。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旧学堂新挂的“菌香岭产学研基地”铜牌在朝阳下闪光,将碎金般的晨光洒满晒谷场。云香望向山间新修的菌种大棚,玻璃幕墙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与乡亲们眼中的光彩交相辉映。
菌香岭醒了,它的心跳在每一棵栎树的年轮里,在每一个麻窝的温润泥土下,在乡亲们踏实的脚步声中,清晰而有力地回荡在这片曾经沉寂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