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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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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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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深处的耕春人

一束微光破开年少的迷惘,半生教诲化作璀璨星河。他用温厚的掌心托起稚嫩的翅膀,在时光荒原里,种下永不凋零的春天。

                                    ——题 记

生命的长河奔涌不息。诗人席慕蓉说,人生两岸,一侧是铭记,一侧是忘记。而总有一些相遇,如星辰落进眼眸,成为长夜里的灯塔,足以照亮我们一生的航程。在我师范岁月那段浮沉不定的青春里,班主任汪基础老师,便是那样一束刻进生命的光。

他个头不高,方圆脸庞,小平头利落干净。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暖意盈盈,盛着岁月磨洗后的温润,像是星辰初上,安静地悬挂在我们青春的夜空。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霍山口音,“教师”总说成“教司”,“学生”念作“学森”,每每引得我们偷笑。他却浑不在意,反而故意拖长音调:“笑什么?霍山普通话就不是普通话了?”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

刚入学不久,我因病住进僻静山间的皖西医院。那是一家始建于三线建设时期的老医院,曾为山间军工厂和周边乡民默默服务多年。病中光阴缓慢,四壁皆白,空气里终日弥漫消毒水的气味,日子仿佛被拉成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

汪老师的家就在医院附近的山脚小镇临街处。师娘开了间小小的裁缝铺,儿女都已离家远行——儿子白袍加身,已成医者,女儿当时正在上海读大学。家中虽静,老师的心里却始终装着学生。是他,悄悄组织同学轮流来探望病榻上孤寂的我;更是他自己,将每一个黄昏的探视,当作雷打不动的功课。

总在日影西斜时,他与师娘的身影便静静出现在病房门口。手中不是捧着那只熟悉的搪瓷罐,便是拎着铝制饭盒——里头有时是澄黄香浓的鸡汤,有时是细心烹制的家常菜肴。汤食的雾气在清冷的病房中袅袅升腾,如一脉暖流,径直渗入心底。连一旁的医生护士见了,也忍不住感叹:“这孩子真有福气,遇上了世上最好的老师。”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被人间暖意如此彻底地包裹。病痛仍在啃噬身体,可灵魂却在老师与师娘日复一日的关怀中,渐渐舒展,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饱满与澄明——原来生命中最深的寒凉,是真的可以被温暖一寸一寸融化的。

课堂上,汪老师是我们教育路上的引路人。他从不生硬灌输理论,却总用故事为知识搭建桥梁。他有个固执的习惯,板书时一定要用彩色粉笔,说这样“知识才有温度”。若是值日生不小心把彩色粉笔用完了,他便像个孩子似的嘟囔:“这课没法上了。”非要等找来彩色粉笔才肯继续。

那日讲课时,他忽然说起古希腊的传说:国王皮格马利翁痴心雕琢少女石像,日复一日,竟以精诚打动神明,让石像获得了真实的生命。老师站在讲桌前,清瘦的身影沐着阳光,眼中闪着温润的光。“所谓‘皮格马利翁效应’,”他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就是你若真心相信一块石头里睡着天使,终有一日,它会为你苏醒。”他的目光徐徐拂过我们每个人的脸,像春风掠过未绽的芽苞:“你们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这样的珍宝。”

阳光与粉尘一同浮动,他的话语如清泉注入心田——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教育的真谛:它不是刻板的雕琢,而是种下一粒期盼的种子,然后静待生命自己迎向光明。多年后当我站上讲台,才真正明白:那一堂课播下的光,早已照亮我此后整个教学生涯——那些信任与期待,早已被他种进了我的命运里。

迷茫时刻,他是指引的灯火。记得有一次,我在未来的迷雾前彷徨不前。黄昏笼罩教室,汪老师安静地走近,手掌轻搭在我肩上。“成长路上难免迷途,”他低声说,话语带着温度,“但请记住,你从来不是独自一人。”那声音如光穿透浓雾,一刹那,无边的惶惑悄然退去,前方亮起了微弱却坚定的星光。

挫折来临,他也从未缺席。当我在数学教学法考试中失利,独自蜷缩角落黯然伤神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一次来到身边。没有责备,只有轻拍肩膀的鼓励:“孩子,跌倒不是深渊,而是跃起的踏板——重要的是学会在跌倒中汲取智慧。”那宽厚手掌传来的暖意,宛如冬日阳光,悄然包裹住瑟缩的我——正是这份温暖,让蜷曲的勇气重新舒展,将沮丧熔铸成前行的力量。

而最柔软的,是他面对少年过错时的宽容。一次我与同学激烈争执,冲动之下言语如刀。事后心怀愧疚,老师却没有厉声斥责,只是拉我坐下,语重心长:“人人都会有过失,贵在从中吸取教训,勇敢地改正——我相信你能做到。”他的话如春雨落地,轻柔地滋润了我内心干涸的土地——原来宽宥与信任,比任何训诫都更有治愈的力量。

光阴如河,四十余载不过弹指间。毕业后与汪老师相见甚少,唯在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上,曾有幸与他重逢。那时我们把酒言欢,灯下絮语直至星沉,仿佛重回少年时光。后来听同学说起,老师退休后常与老伴相伴,悠然漫步在县城街道上,身影从容,如两株相依的老树。

近日偶闻同学间传言,说汪老师似乎曾回乡下学过炒茶。我明知他老家的房子多年前已被征用,故园早已不存,又何来返乡炒茶之事?然心中却仍禁不住浮现这般画面:昔日讲台上神采飞扬的他,正躬身于柴灶前,用那双曾经握粉笔、抚书页、轻拍过我们肩膀的手,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锅中的青叶。灶火明灭,映亮他沁出细汗的额角,茶香漫起间,恍惚还是当年那个为给远方读大学的女儿写信,而逐字翻查字典的慈父。

原来智者亦有平凡可爱的执着,一如他当年待我们那般笨拙而真诚。如今彼此失了联系,我心中常有愧疚涌动。多少次遥想他如今的模样,只恨同在一城,却如隔山海。竟再寻不得他的居处,坐不到他的对面,陪他啜一口茶,静静道一声:“老师,别来无恙。”

而今,当我也在讲台前站立四十余载,成了鬓发斑白的退休教师,方才真正懂得那份师者之爱的形状——它从不为立碑作传而存在,却如春风化雨,静默滋润岁月的土壤。汪老师的身影,早已化作春泥,融进一代代生命的根系之中。他点燃的星火从未熄灭,仍在我们的眼眸中明亮,在我们的掌心间传递。每于灯下执笔,恍惚间总看见——在星光与灯光交汇处,那个清瘦的身影永远弯着腰,在岁月深处,种着永不凋零的春天。

生命的长河依旧奔涌,那些被铭记的,终将成为照亮他人的光;那些被忘记的,也早已化作滋养生命的养分。而汪老师,永远站在我记忆的河岸,是那盏不灭的灯,是那颗最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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