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退,晨雾如纱,轻笼着老屋的瓦檐。妻挎着竹篮,站在院中,轻声催促:“再不去,小蒜可要长老了。”我推开门,踏上松软的黄土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记忆的温床上,泥土的气息裹挟着童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屋后的山脊,是我刻在骨子里的地图,也是我与小蒜结缘的地方。小蒜,山野间常见的植物,鳞茎近球形,叶细如绣花针,花淡紫或淡红。它不仅是山坡草地的点缀,更是一味良药,承载着自然的馈赠与生活的智慧。
清明时节,奶奶的蓝布衫总飘在那片黄土坡上,我攥着她缝的小布袋,跟在她身后。小蒜倔强,专挑贫瘠处扎根,叶子细如绣花针,藏在枯草里,只有蹲下身才能发现。“紫根的香,白根的辣。”奶奶的声音裹着春风,可我却只顾抡着小锄头乱刨,十次有九次都把蒜头刨断了。奶奶从不责备,只把完好的小蒜装进我的布袋,自己捡起那些残破的,说晒干了也能调味。
挖累时,我最爱爬上最高的黄土坎,看山那边公路上汽车像会移动的火柴盒。“想爸妈了?”奶奶的锄头杆温温热热贴着我后背,“等布谷鸟叫到第一百声,他们就回来了。”我不说话,心里却默默数着节气:清明、谷雨、立夏……山风把眼睛吹得发酸,手心里的小蒜沾着晶莹的黄土,每一粒都是思念的分量。
五岁那年,我要离开奶奶到父母身边上学了。临走前,奶奶连夜蒸了两瓶我最爱吃的小蒜酱。灶膛的火光舔着她花白的鬓角:“要是想奶奶了,就想想这味道。”汽车驶过山腰时,我回头看见奶奶还站在黄土坎上,蓝布衫被春风鼓成一面旗。
多年后,我成家了,奶奶早已过世。一个春天,我带着女儿回乡。母亲翻出我儿时奶奶留给我的小锄头,锄柄上的梅花刻痕依然清晰可见。女儿摇摇晃晃走在坡上,学着我辨认小蒜。妻子是家中的长女,从小被父母呵护,性格泼辣却有些胆小。她很少下过地,分不清野蒜和杂草,看到红蚂蚁时,竟吓得直跳脚,逗得母亲笑得擦眼泪:“果然是一家子,连怕的东西都一样。”
夕阳把山脊染成金红时,蒸好的小蒜酱满屋飘香。女儿啃着蘸酱的馒头,含糊道:“爸爸,我们年年都来好不好?”母亲轻轻抚着窗棂,低声道:“你太奶奶临走前还说,后山的小蒜该冒尖了。”
今年雾浓,妻突然在野枸杞丛边招手。拨开枯枝,底下藏着一片特别肥嫩的小蒜。我跪下来挖,锄头忽然碰着个硬物——半截朽烂的锄头,铁片上的梅花刻痕在雾中泛着微光。是奶奶留给我的小锄头。
雾散时,山那边的公路已有车辆穿梭。我摩挲着锈蚀的铁片,忽然懂得:乡愁从来不需要汽车装载,它深埋在这片黄土里,年年春天都会准时发芽。
妻把新挖的小蒜递到我鼻尖,辛辣裹着清香,是记忆最忠实的味道。布谷鸟的叫声从山谷传来,一声声,催人把春天和思念都收进竹篮。
“等丫头放假回来,”妻轻轻说,“我们也带她来认认这片黄土。”我点头,思绪随着她的话飘远,想起女儿电话里曾提起,她梦见了奶奶蒸的小蒜酱。那熟悉的香气,仿佛穿越时空,又一次萦绕在鼻尖。虽然女儿的奶奶,我的奶奶,如今都已作古,可那份深植于心的情思,却如同这坡上的小蒜,倔强而顽强。野火烧不尽它的根,春风吹又生它的芽,年复一年,生生不息。它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串联着过去与现在,将我们对故土的眷恋、对亲人的思念,化作一种无声的传承,在这片黄土上,悄然生长,永不凋零。
山风掠过竹篮,新挖的小蒜沙沙作响。那是故乡在低语,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们:无论走多远,这里永远有一片黄土,替你守着童年,守着春天,守着一份绵延不绝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