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兆雄的电话在晨露未晞时响起,话筒里传来簌簌风声:“太平的野菊等着你,九老茶亭的云雾茶正温。”这位银发苍苍的全国基层名中医,声音里竟带着少年般的雀跃,仿佛要把整个山林的晨雾与霞光都塞进这通电话里。我当即应下这带着药草清香的邀约,与王贻发校长同行。更妙的是,我的得意门生潘华章——那位在霍山中医药界风生水起的年轻翘楚,也算是杜老的“关门弟子”吧,特意放下拂旦生物科技的商务,执意要亲自驾车护航。当车轮碾过沾满秋露的乡道时,山风送来隐约的丹桂甜香,我知道,一幅活的《太平清秋图》正在徐徐展开。
车至东界岭恰逢微雨初歇。杜老立在老屋青石阶上,藏青色外套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浆洗得发亮的白衬褂,银灰色长裤下摆溅着几处新鲜的泥星子,唯有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无声诉说着这位名医骨子里的讲究。这座横跨鄂皖的老屋,像一册摊开的病历,记录着他五十载悬壶济世的足迹——晨光熹微时在英山诊室望闻问切,暮色四合时已在霍山为乡亲施药;湖北讲堂里的《伤寒论》讲义墨迹未干,安徽山村的义诊桌前又摆上了脉枕。此刻他刚结束英山的诊疗,那些跟随他半辈子的家班兄弟,执意要驱车相送。看着他们相拥时微微颤动的白发,我忽然明白,这幅水墨长卷最动人的题跋,原来就写在界碑的纹路里,藏在门楣的药香中,刻在这些老伙计们纵横的皱纹间。
岭上那座重建的双山九老茶亭,木柱斑驳如史书。杜老轻抚着“石泉槐火试新茗”的楹联,讲述着1946年两县十八位乡贤的雅集盛事——他们效仿新安画派,在此既煮云雾茶,也论《黄帝内经》,山下行人亦可歇脚饮茶。这座六十年代被毁、2016年重建的茶亭,不仅复现了“瓦壶汲泉”的旧景,更让“悬壶济世、提笔安邦”的士人精神在乡村振兴中抽枝吐蕊。山风掠过楹联时,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仿佛在低语,将六百年的医文相济娓娓道来。
下了岭,杜老引我们去看他的老屋。门楣上“怀恩堂”三字苍劲有力。屋后春晖园里,杜老对着养祖父母墓碑沉默如雕塑。养祖父是中药剂师,71岁去世前三天还在碾药;不识字却敢怒敢言的养祖母,与祖父的谦恭儒雅共同塑造了他的风骨。八个月大时他被抱养至此,养母改嫁后仍全力照料这个家。“姑母当大队书记时,总把《本草纲目》和《毛泽东选集》并排放在办公桌上。”杜老捻起坟前一抔土,指缝间漏下的细尘在光柱里飞舞。老屋前的空地上,一位乡邻正将米斛的苗子铺了一地,与远处的青山相映成趣。
下午,我们来到太平村部的太平县纪念馆。村里张秀书记热情接待了我们,还特意从乡里请来了讲解员。当讲解员说到1948年这里曾是中共皖西区党委设立的太平县治所时,杜老的手指轻轻划过展柜玻璃,停在一张泛黄的照片前。“这里很多人,都没能活到解放那天。”他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展厅骤然安静下来。照片里那些年轻的面容永远定格在了战火纷飞的年代,而展柜里生锈的枪械、破旧的衣衫,都在无声诉说着那段血与火的岁月。
走出纪念馆时,上午孙正义老人讲述东界岭历史典故时的那句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当年盼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连石斛都能种在智能大棚里。”夕阳为纪念馆斑驳的外墙镀上一层金边,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战火与和平在这片土地上完成了一场宿命般的交接——那些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昨天,而他们用鲜血浇灌的梦想,正在今天的太平村抽枝发芽。
傍晚时分,乡卫生院万剑峰副院长引领我们去看正在修建的仙人桥水库。这座位于洪峰村境内的小型水库,将来要承担供水、灌溉及防洪任务。他指着远处的山影说:“这水库建成后,能灌溉万亩良田。”
在乡卫生院接待室,杜老与已退休多年的万光清院长、现任院长夏正文促膝长谈,共话乡镇卫生院的传承与发展。如今老院长的小儿子万昭亮接过父亲的班,就在这所医院担任副院长。万院长虽早已退休,但至今仍在临街的家中开着中医馆,继续为乡邻把脉问诊。
晨雾还未散尽,我们便沿着高山街道的水泥路慢慢走着。青灰色的屋檐下,早点铺的蒸笼正冒着白气,街边的小店陆续卸下门板,叮叮当当的声响混着方言的吆喝,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开。
转过街角,一幢前厅后堂的临街楼房格外醒目,这是镇上退休老教师侄儿经营的民宿。杜老刚踏进前厅,后院二楼便传来爽朗的笑声:“可算把您盼来了!”那位老教师侄儿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双手捧着蓝布包袱,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叔父这些年总说,满西山的文人里,就数您最懂诗的筋骨。这叠稿子他誊了又改,改了又誊,临了还特意嘱咐——”他微微前倾身子,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说这序文若得您品评,才不算辜负了这四十年的笔墨春秋。”
在堂屋茶几前,包袱皮层层展开,露出几册线装本子。纸页已经泛黄,却保存得极妥帖,边角连个折痕都没有。杜老指尖刚触到扉页,恰有风从天井掠过,掀起纸角时,“西山吟草”四个字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像被山岚抚过的碑拓。老师侄斟着茶解释:“叔父写诗比教书还较真,石斛要三年成苗,他改句诗能琢磨三个月......”
杜老指尖一顿,镜片微光一闪“‘竹篓压弯晨露重,药香染透夕阳红’——好!这才是贴着地皮长出来的诗。”他抬头时,窗外传来街坊的寒暄声,几个背竹篓的身影正从青石板路上走过,篓里新鲜的黄精还沾着泥星子。
转至何家坊村部,村书记伍三江热情地为我们介绍当地特色产业。伍书记说“我们这里啊,既要产业兴,更要文化兴!”窗外,街道上家家户户的村民正在晾晒新采的石斛,金黄的枝条在竹匾里闪着细碎的光。
在村前大舞台旁,整块背景墙上的那幅“太平乡境 高山之中 名胜之里 何家坊村”《何家坊村赋》碑文格外醒目。据说这是新进县作协会员汪振愚为家乡亲笔题写的。在这块镌刻着厚重历史的巨幅碑文前,杜老久久伫立,目光如炬地凝视着每一个字迹,良久,他轻声叹道:“这才是西山文脉绵延不绝的真谛啊。”
吃罢午饭,正当我们准备返程时,杜老的老友,我的老同学何嵩夫妇盛情挽留共进晚餐。原来何嵩的父亲曾是杜老的恩师,这份师生情谊延续至今。在太平的几日里,乡亲们争相邀请杜老做客,每一餐都排得满满当当。这份淳朴的热情,恰似石斛般温润滋养,又如西山文化般源远流长,让人真切感受到这片土地的温度与厚度。
傍晚返程,杜老与我们同乘一辆车。途中,我们去了乡敬老院。暮色漫进敬老院的房间,杜老99岁的生母端坐在床沿。银发如雪,却在鬓角倔强地翘着几根不服帖的灰丝。她突然攥住儿子的手腕——那布满老人斑的手还留着采药人特有的力道,指甲缝里依稀可见洗不尽的草药渍。“昭儿啊...”她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杜老腕间那根微微泛青的血管,就像当年在油灯下为发烧的幼子把脉时一样专注。杜老忽然别过脸去,喉结滚动了几番:“两年前...她还能挥着药锄挖黄精...”话音被窗外的晚钟撞碎在暮色里。那位常被印在中医典籍扉页上的儒雅长者,此刻正用拇指反复蹭着母亲虎口处的茧——那里还留着当年教幼子认药时,被半夏汁液灼出的月牙形疤痕。
走出敬老院,暮霭中的太平畈山峦起伏。杜老说:“有人说‘高山不高,太平不平’,可我觉得,这里最高的不是山,最平的也不是地,而是人心。”是啊,太平的山水固然美,但更动人的是这里的人——九老茶亭的善心,纪念馆里的忠魂,万院长他们的坚守,何嵩等人的友情,杜老的孝心,还有那位盼了一辈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老人。他们像山间的野花,平凡却坚韧,默默绽放着自己的光芒。
车渐行渐远,太平的轮廓在暮霭中渐渐洇开。后视镜里,九老茶亭的飞檐正将最后一缕夕照收进瓦当。我突然明白,太平的“平”原是岁月磨就的澄明——像杜老养祖父碾药的石臼,经年累月才磨去棱角;高山的“高”实为时光沉淀的巍然——似万院长家三代行医的脉枕,层层叠叠都是生命的年轮。山风掠过车窗,捎来石斛清苦的芬芳,那是大别山最绵长的呼吸,比晨雾更恒久,比碑拓更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