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到草原上,欣儿在夏牧场欢快地玩儿着。微风吹着她鬓边棕金色的碎发,瘙痒了眼角,她停下来用白胖的小手将头发向脑后推去,又自在地蹦跳起来,两个麻花辫也随着她的跳跃上下翻动着,像雏鹰起飞前的试翼。
在自家毡房的前边流淌着闪电河的一段,很大的弧度一直阔住很宽广的地方,白天同阳光照应,夜里有星和月陪伴,默默地守护这里的草坡还有草坡上星点分布的牛羊。开学前夕,母亲收拾起晾晒好的干肉,奶豆腐和酸奶疙瘩,日常穿的衣服都洗干净,选两棵距离适当的树,中间拉起一条绳,把衣服晒干。衣服沐浴在青草和阳光混合的空气中,穿在身上,有一种躺在母亲怀抱里的温暖。
李刚骑着摩托把7岁的欣儿和妻子送到公路边上,等待下午两点多路过夏牧场的中巴车。太阳离山谷还很高,光芒在涨势正盛的草尖上洒下一片金黄。牛羊闲散地漫步,捋食更鲜嫩的草细细咀嚼。李刚漫不经心地吸一口烟看着车来的地方。妻子看了他一眼,昨晚的星星不愿意站出来证明这个冷漠的男人的热情,想到这里,她失落地垂下了眼睑。
旗里的小屋是租来的。一个院子里住着四户人家,都是农牧区来陪读的。孙桃带着欣儿搬进院子的时候,努力睁开一对写满闲言碎语的三角眼的女房东介绍着。院子不太宽敞,两间一户的出租屋形成一个半包围,一个一米多高的蓝色垃圾桶立在大门口,白天,偶尔有难闻的气味传出,晚上便让门拦住了。
孙桃手忙脚乱地安顿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不时叮嘱着欣儿不要跑到太远——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比女儿更没有安全感。
开学后,孙桃每天送欣儿按时上学,回来则勤快地把凌乱却明亮的小屋收拾搭理得井井有条。接孩子回家后,母女一起吃饭,做手抄报,研究神秘的拼音,临睡前总要嬉笑打闹一番,最后她把孩子搂在怀里,哼唱着母亲曾唱给她的歌谣:
小绵羊,你不要跑,妈妈在家等你来睡觉;
亲爱的小羊羔,快快睡,阳坡上长满嫩嫩的草;
亲爱的小羊羔,牧人的鞭响多嘹亮,快快回到妈妈的怀抱……
睡熟后的欣儿,小脸上红扑扑的。梦里,她迎着晚霞,看着父亲赶着一大群牛儿马儿向她走来,听见马儿在河边喝了饱饱的水,打着欢乐的响鼻,情不自禁地,她迈起灵活的小腿跑向父亲……孙桃刚刚拿起手机,睡梦中的欣儿一个猛翻身,差点摔到床下,孙桃赶紧把孩子拥回怀里,轻轻地拍了拍欣儿胖乎乎的脊背,惊跳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她再次拿起手机,闪亮的屏幕上没有丈夫的电话和信息。她闭上眼睛,想起离开家已经快一个月了,这样的时间不断累积着,快一个月的时间,她都是怀着这样的失落和伤感睡去了。
临近冬天的时候,孙桃带来的钱花完了,回忆起决定来旗里陪孩子读书时,丈夫极不情愿地把钱摔在床上的样子,她莫名地紧张起来,努力回忆着带来的钱都花去了哪里?欣儿的卡通洗脚盆、学校让带去的黏土……偶尔的外卖如果不吃,那些钱还可以再花几天……她越想心里越乱,拨通丈夫电话的手竟不自主颤抖起来。
电话里,丈夫刚刚坐到床边,咕咚……咕咚地咽着凉透的奶茶。疲惫的声音夹着隐忍的、莫名的怒火,质问着孙桃钱的去向。孙桃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那感觉跟小时候偷偷把母亲镶嵌着红珊瑚的银手镯拿出去弄丢了,被母亲质问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孙桃找了一份送外卖的活儿,在决定工作之前她打听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
一天晚上下大雪,订单比往日都多。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孙桃急着送完最后一单去接欣儿。在距离目的地不足十米的地方,一辆车开着车灯向她驶来,在雪的寒光笼罩之下根本无法辨别车的距离。情急之下孙桃转动车把想要躲闪,没想到车身失重,她连同电动车一起摔在了雪堆上。汽车疾驰而去,像没看到她一样。那一刻,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和眼泪混在一起,她的双肩剧烈地抖动——孙桃坐在雪里无声地哭了起来。一起送外卖的杨子停下车,一把拉起她,看着她把餐送到才离开。
杨子送外卖三年了。人长得高大魁梧,为人踏实热心,大家早忘了他的大名,习惯地喊他杨子。杨子的媳妇不甘眼下困苦,他不愿勉强,离婚后靠送外卖侍养爹娘。孙桃来了以后,在送外卖中很多不懂的地方都是杨子告诉她。同事们也曾为着孙桃打趣杨子,他不言语,猛地启动电车送餐去了。雪地摔车事件之后,孙桃和杨子越走越近。当三角眼的女房东经常跟其他陪读女房客窃窃私语的时候,孙桃带着欣儿搬离了狭小杂乱的出租屋。
很快,欣儿迎来了小学后第一个寒假。她开心地收拾着鼓鼓囊囊的小书包,想着爸爸和可爱的牛儿马儿。想要迫不及待地告诉爸爸在小学里新交的朋友,收养的流浪猫,她还要责问爸爸为什么没有回复她的微信;告诉爸爸,有一次妈妈发高烧,是杨子叔叔顶着白毛风送药来,还接她放学……这边,孙桃慢吞吞地收拾着要带回去的东西,时不时停下手里的动作陷入沉思,想到年后欣儿又会继续来旗里读书,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窗外,一直不化冻的积雪被阳光照得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