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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婷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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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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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秋水

1

夜将静时,秋水打开桌边的黑夹取钱,一手捻着几张零钱,一手捋了捋耳边的蜷发,披上大衣就出门了——这头卷发是去年秋天烫的,那时她刚从县城搬回井沟村,离婚手续办了整三个月。

初春的雪很薄,天上的月也很薄。周围的窗子里都黑漆漆的,地上却亮晶晶的,珠粉一般。秋水的脚步一前一后轮番轻轻地踏着,走出胡同,大路上的雪也是亮晶晶的,车辙下的印子有了花纹,曲折交错着,也珠粉一般很好看。大路东边要进城的地段,在路沿下去凹陷似的地方有一家酿酒的,酿好的酒都是大桶大桶地装着。秋水匆匆地所要去的地方便是那儿。

大路沿边的人家也熄了灯。路比这一片房子高出一截,回身望去,左眼的尽头是一条看似通往山里的路,如今却是让黛色的山影响着,路隐隐约约的,就像一个终点,掩去了山那边的烟火。右边一直看去,一排房子夹带着不太宽的胡同延伸开去,明晃晃的月光下能看到从县里回村的路口。酿酒的小作坊还亮着昏昏的灯光。秋水走得急,步子总有些踉跄,将倒未倒的脚印在薄雪上,哪一个都不完整。她战战兢兢又满怀急切地往前走,猛然一个趔趄,一个像棒槌一样的大肩膀头子差一点把她撞倒在冰凉僵硬的路面上。

“秋水?这么晚,你去哪儿?”

身上裹着羽绒服的杨凯,口里滚出一团团热气,“斯哈……斯哈”地问。他很冷的样子。天气也确实很冷,只是急于买酒的秋水在心绪蒸腾的烦躁中没有察觉。

秋水稍一站稳,看清眼前人是杨凯,知道他又去村子后边年轻寡妇许如清的婆家,刚想张口调侃他几句,周围隐晦的干树枝、地上银亮的雪色似乎提醒了她什么,使刚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变成一声没有气流的轻叹。

“我去村口……”。

说完她不自然地用脚尖踢踏着地面,又以鞋后跟搓回来。

以前,在她眼中,杨凯对那个柔弱寡妇的同情乃至帮助不过是一个见色起意的男人不露声色的殷勤,于是,她常常披一件宝石蓝的短棉袄,蓬散着卷卷曲曲的有些发黄的头发,板着脸靠在那扇关不严又生了锈的铁门框上,斜睨着胡同尽头。好像她所观察着的事情只值得这一身混合搭配的着装。晚秋的时候,早晨的墙头上总会罩上一层纱一样的细霜,园子里没拉秧的南瓜、没成型的玉米都蒙上这样的纱。等太阳一出来,墙头和园子里的菜就耷拉着脑袋,勉强支撑着即将落幕的光景。斜睨着胡同口的秋水看到这时候,终于想起该回去洗漱了,刚感到靠在铁门框上的腰传来的酸痛,便忽儿地来了精神。杨凯缩瑟着宽厚的肩头,裹着大概是没有拉链的藏蓝色羽绒服自北向南走,出现在秋水家门外那条胡同口。秋水心里的别扭劲儿却比往日看到杨凯从许如清家里出来又路过胡同口时减轻了些。前几天,住在她家左边的邻居陆婶儿来窜门子时说起许如清。下眼睑眯着皱起在内眼角上,悄没声儿地告诉秋水,“如清病了,听说像是癌症!”陆婶儿的声音里带着飘浮着的怜悯,使人猜不透她所挂念的是怎样的情感。秋水听了心里一惊。她对杨凯的感情许多人都知道又好像谁也不知道。这时候她照常掩饰地下床给陆婶儿倒了杯水,似乎没听见刚才的“新闻”,跟她絮叨起园子里的瓜菜,最后还搀拽着陆婶儿去园子里拔了一把羊角葱。

秋水生来好强。一块玩儿的陆婷、孟娟是她家左右的两家邻居,自小便玩儿在一起。从过家家到找到人家订婚都是前赶后赶。过家家时秋水是“当家人”,陆婷是跑腿捡玻璃碴,寻地皮菜和草棍的。跑出去到河沿上、榆树底下、菜园子的石头墙根上,把土坷垃翻起来,用小手刨点湿土当面粉。等着都找齐了,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两个羊角辫都快跑散了不说,还得让秋水数落一通。孟娟话少心思重,看着秋水的架势,心里不是滋味儿,放下打扫过家家场地的扫帚就要走,秋水一看,假装没事儿人似的又摆放起玻璃碴的盘子和砖头搭的锅灶,顺带着喊一句,“孟娟,今天做啥你说了算!”陆婷和孟娟没有秋水似乎就不会玩儿的样子,心头的疙瘩瞬间就消散了,也就一起玩儿起来。等到订婚的时候,陆婷嫁到了镇子里,是个维修工,自己开了个小门面。订婚前“递手绢儿”时包的全是整钱,还给陆婷买了一对雪亮的银镯子。一走起路来“当啷…当啷……”地响着,响得秋水的耳朵火噜噜地不舒服。孟娟找了个拉货的,老板收皮毛、倒腾米面的时候他就给赶上车,远则跑到市里,近则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窜游,连带着搬卸工人的活也干了。孟娟妈乐意买这小伙子的面粉,不止说话敞快,还给把面抱到屋里。天儿热时孟娟妈就喊,“娟儿,给小郑打口井拔凉水……”这水就是孟娟和郑小田的媒人。

这一年两头不见春,井沟村却嫁出去两个闺女。

2

胡同口杨凯的身影像电流一样激醒了秋水的神经。十年前的杨凯也是这样出现在陈秋水的视线里。

高中毕业后第三年,秋水考了会计证,二十一岁的夏天,她搬进二舅饲料厂的宿舍。办公室窗口直对着两扇大铁门,九月刚过,一场秋雨就落了下来。雨滴敲在蓝色油漆剥落的木窗框上,在玻璃窗上化成细流 —— 就是这一天,杨凯闯进了她的视线。那天,刚刚入秋的天气下了一阵小雨。雨滴淅淅沥沥地落在蓝色油漆剥落的木窗户框上,在玻璃窗上化成一缕缕细流静静地下滑。秋水把月底的账目收支核算清楚,又把几个工人的工资结算好,打开左手边的抽屉取出复写纸和印鉴,打工资条。不经意地一抬头,杨凯穿着个夹克,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出现在窗子外。门前一条冲水沟此时更深了。杨凯一个跨步跃过来就到了办公室门口,头发的起伏刚刚平稳他就推开了门。秋水顺势站起来打量着他,目光走过他鼻子上的水珠、潮湿的衣裤,最终有些慌乱地落到那双有些发乌的皮鞋上。后来,秋水跟刚刚离婚的陆婷说起这一天时,她说是杨凯过冲水沟时那一跃,她的心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平静的。

杨凯是来领工资的。

大哥杨军初中没毕业就去外地打工,因为憨实,让工地老板留下当了上门女婿。家里只有他一个,父母怎样也不愿他再远走。杨凯职专学的是机械修理,毕业后好一阵没有活计。第二年秋水二舅的工厂招工,杨凯就作为技术人员进厂了。工资本来是上班时发放的,可杨凯没办法等。父亲的心脏病犯了又加上静脉受阻,腿脚不好又摔了一跤,住进县了医院,有俩月了,急等着用钱。

进屋后杨凯看着会计不是之前的孙大姐了,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鹅蛋脸、杏眼,脑后一个细马尾顺直却有些发黄,此时正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自己,似乎在提醒他应该做一个自我介绍。不善言谈的杨凯讪讪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讷讷地说,“是新来的会计吗?我……来拿工资”。秋水的薄眼皮机巧地眨了一下,立刻依着敬业的口吻清脆地说,“明儿班上就都发了。”说完坐下准备继续打工资条。气氛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杨凯把眼睛转到秋水身后深棕色的沙发上,一边勉强做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深呼吸。孙大姐在时知道杨凯的情况,他父亲住院后还是孙大姐跟厂里反映,可以按照实际情况预支给杨凯当月工资,或者工资条一出他就可以提前拿。近半个月工作时也听到其他工人念叨着孙大姐要辞职,回家给姑娘照顾孩子,可没想到在父亲需要续交住院押金的当口来了新会计。出于他的一惯性格,并不想对一个新来的年轻会计讲述家里的情况,可兜里还不到一百块钱的现状又使他努力想改变当下窘状。正在杨凯鼓起勇气对眼前的新会计道清原委时,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随着雨后一阵清新的空气,厂长李兴进来了。杨凯心头一团洇了水的棉花像忽然被那阵清新的空气吹干了一部分,变得轻盈多了。李兴向来看重杨凯做事的认真,不止是把出现故障的机器修理好,还在刚进设备时给几乎一无所知的李兴出了不少主意。虽然平时话不多,涉及到工作时,却对领导显示出了人品兼顾专业的优点。对杨凯家的情况李兴也知道。进屋后看到大眼瞪大眼的二人,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马上指着杨凯对秋水说,“这是咱们厂的技术员,嗯…杨凯”,又转向杨凯说:“小陈,我外甥女,呵呵呵……”。杨凯心里想着给父亲交住院押金的事儿,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而秋水的嘴角带提不提地动了一下,算是初次见面的问候。也许是屋子有些小的缘故,三个人都觉得空气间充溢着些许紧张。李兴没什么打算,拉开外套的拉链打算坐到沙发上歇一会儿,转身的当儿一撇眼,看到了秋水办公桌上的工资条和印鉴,一下子想起了此时杨凯出现在这里的目的,随即压低声音对秋水说,“月底了,杨凯的工资先给他就行。额…呵呵,这个没事儿!”

杨凯揣着工资直奔医院。交了押金来到父亲病房,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脸,他心头一紧。想起早晨母亲电话里对父亲的牵挂,言语间流露出在大哥家照看孙子时的诸多不顺手,他没敢把父亲几乎脑出血的情况告诉母亲。

杨军结婚后三年才与妻子生育了一个女儿。喜得孙女的杨军的父母立即收拾上家里的鸡蛋、小米进城照看儿媳妇,更是体会当上爷爷奶奶的天伦之福。可却忘记了儿媳妇是包工头的独生女儿,日常生活自是比农村的吃喝水平要高出许多,讲究也必然多起来。诸如每次抱孩子都要洗手、婆婆每天都要洗澡等等琐碎要求使得母亲疲惫不堪。靠着岳父母发展的杨军敢怒不敢言,只盼着再捱个十天八天出了月子就送母亲回家。

当晚秋水回到宿舍,总觉得心神不宁,像是心底里那块不为人知的感情被揭开了一般,这情感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使她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杨凯的局促、低头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总是一块块地在脑海里若隐若现、无目的地游走。当她忽然想到大概对杨凯产生了好感,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和远处大路上偶尔一扫而过的车灯。

第二天是周五,下班后秋水搭乘副经理邱志刚的汽车回了井沟村。刚进屋母亲就告诉她陆婷回来了,说是男人修车的时候电路损坏,没及时维修,电机连电,炸伤了一条腿。陆婷抬着男人、拉着五岁女儿回娘家来了。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乍一听秋水的心里顿生怜悯。当年陆婷毕业后早早结婚,婚礼一应排场着实让秋水羡慕了一阵子。可心气儿高的她谁也看不上,硬是要折腾得身价比一般人高出几层才是心思。工作场上炫眼如水上浮花的姐妹使她不时就忆起儿时的姐妹淘,加上几年的学习和初入社会的历练让秋水更顾念幼时的好友。母亲刚说到陆婷的男人受伤,秋水便下地开始穿鞋,等母亲带着富有戏剧性的形容说到仿佛她亲身经历的事故现场时,秋水早绕过门前的大菜园子跑出院门,匆匆到村口挨着酒作坊的小卖部买了两袋奶粉、二十颗鸡蛋就奔陆婶儿家去了。

一进门,陆婶儿正背朝门口在案子上切菜,旁边放着一堆择好的豆角,手底下的土豆快切完了。一扭身,“呦……”的一声,眼圈就红了,随即走过来直接拉住秋水的胳膊肘,一脸委屈无处倾诉地向屋里瞭一眼,撂下眼皮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日子已经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屋里的陆婷已经听见来人的脚步声,荒忙把给丈夫小解的壶用厚塑料袋包裹着,正蹲下打算塞到床底下,一抬头就看见母亲搀着秋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看着她。陆婷眼眶烧灼起来,很快,她刻意将眼睛瞪大了一下,很惊喜地说,“秋水!你休假了?”二人虽不常见面,各自的情况也从两个母亲的口中互相关切着。秋水“嗯…”了一声,顺手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一进门口的地方。陆婷的丈夫有些难为地打着招呼,“快进来坐,我这身体……”没待他说完,陆婷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丈夫林青便不言语了,就着这个茬儿,陆婷走到一个两开门的衣柜边给秋水挪过来一个板凳,扶着秋水坐了。

“早告诉他机器不行就别用了,他就拖呀拖……”

终究是小时候的姐妹,陆婷本想着轻描淡写地说一说便把家中遭遇的不幸带过去了,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着急地眨着眼睛也没能阻止泪水滴在淡粉色雪纺衬衫上。秋水看着眼前的陆婷,还是齐刘海,温柔细长的眼睛,脸上的雀斑少了许多,白嫩的手指无助地绞在一起。她站起身走到陆婷身边,手实实地覆在陆婷肩上。那个依然瘦削的肩膀随着低声的啜泣一起一伏地抖动着。

周日下午临回县里时,秋水又来到陆婶儿家门口,陆婷跑出来问秋水这就要回单位呀?秋水说,“是,该回去上班了。”接着说:“林青的事儿你别太着急,养上一阵子看能不能去市里安个假肢?”说着她掏出二百块钱强塞到陆婷手里。陆婷本来还推搡着,随着眼泪一串串地流下来,她也失去了拒绝秋水好意的意志,便攥着钱“呜呜……”地哭起来。

3

副经理邱志刚这样载着秋水往返于村子和工厂之间,从她进厂的第二年春天开始,算到今年,正好满三年。起初是顺理成章的顺路 —— 他每周五要回爷爷奶奶家,与秋水的井沟村隔着两里地。因为油钱是厂里报销,秋水心中并没有什么负累。而邱志刚的爱慕之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明显。两个人从秋水出进厂时的客客气气到偶尔开个小玩笑,邱志刚也从顺脚给秋水带个早餐到周五等她忙完一起回村里。秋水回的是自己家,而邱志刚回的是爷爷奶奶家。邱志刚的父母很早便带着他离开村子到市里打工,从小卖部开到了连锁超市。邱志刚大学毕业后,在父母的努力下进入铁路系统工作,每天看着一条铁轨从没有开始到没有尽头的地方滑动,用他自己的话说,在他的大脑即将忘记人生需要拐弯的时候,他勇敢地递交了辞呈,背着父母办理了各项手续。自小跟着父母管理超市,大学里跟管理有些挨边儿的专业使得他在县城这个刚起步的小饲料厂副经理的位置上干得得心应手。

秋水进厂没多久,身上那股子干练和傲慢劲儿成功激起了邱志刚的征服欲。渐渐地,他晚上除了应酬以外在小宾馆、麻将馆的消遣少了,开始在心里筹划起另外一种与女生相处的哲学。以走马观花的速度浏览了多本爱情名著的大概,在与秋水相处的不经意间流露出三言两语,使秋水觉得他至少是个怀有浪漫主义的人,这样的男人比只会使一身力气蛮干的人更得秋水关注。

一天晚上,结完最后一笔账,天已经全黑了。秋水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陆续下班离开的工人走过办公室旁边直通大门的小路,他们或嬉笑或轻松的言谈声消失了很久,秋水锁上抽屉,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站起身穿上风衣准备出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已经下起了大雨。雨水瓢泼似的倾泻而下,雨点摔在刚打开门的秋水的皮鞋上。她茫然地张望着,不知该怎样回到街里的宿舍。忽然一点灯光里出现的人影进入雨幕里。不等秋水多想,人影移动起来,并且还撑着一把伞向她走来。

“我想着下班你没办法回宿舍,就在这等你了!”

邱志刚的话踏实而诚恳,让秋水的心头暖暖的。嘴里说着麻烦邱经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自此每晚有雨没雨,邱志刚都等着秋水下班,她也没拒绝。天气稍好时他们便走着回宿舍,路过街边小吃摊一起吃点东西,说一些跟工作和他们自己都没什么关系的闲话。邱志刚的追求不温不火,偶尔说个冷笑话逗得秋水“咯咯……”地笑。

很快到了年底,工厂组织要慰问优秀员工。秋水穿着邱志刚送她的貂毛领白色羽绒服跟着厂长李兴一起来到了杨凯家里。邱志刚开着车一直开到井沟村最西头,颠簸着走过了一条山路,到了西岭村。一进院门,三间土房衬得整个院子有些黯淡。踏进门槛,杨凯还是上班时工作服里那身衣裳,淡蓝色牛仔裤、黑色夹克衫迎了出来。屋里,父亲第二次跌倒引起脑出血,至今瘫在床上,母亲鬓边已显出丝丝白发,看着领导们拿着礼物和沉甸甸的红包,忙不迭地感谢着。而看到这一幕的秋水心里“咯噔…”一下,一层失望淹没同情,生发出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情绪在她心头荡开来。

早在杨凯第一次跟她预支工资后,二舅李兴跟他说明了杨凯眼前遇到的困难,言语间赞赏了杨凯的种种好品质。秋水心中的好感得到了支持一般更显眼了。她开始算计着杨凯下班离厂的时间,提前站到办公室的台阶上装作欣赏中午的太阳和下午的太阳,又刚巧见到杨凯似的打个招呼。杨凯也觉得新来的会计虽然是“关系户”,好像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漠,偶尔也停下来问问工作情况,聊聊彼此的经历。一次杨凯的工作服在修理机器时挂出一个口子,秋水硬让他脱下来拿回宿舍给缝上了。在秋水心中这是一个关系质变的象征。由此她每日去上班的工厂似乎弥漫着一种不可明说又迫不及待告知别人的甜蜜。直到她拿出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想帮杨凯时,他客气疏离的拒绝让她猛然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当时拿上工资的杨凯正准备离开,秋水迅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自己的工资递给杨凯,眼睛窝着同情,湿润的,亮晶晶的。看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杨凯愣住了。在心里他对秋水未曾有过一丝心动,只是普通的年龄相仿的同事。直到此时,杨凯才恍然平日里的“不经意”其实是秋水对他不一样的感情……不善言辞的杨凯在害怕被误会和女生提出帮助的双重情绪冲击下生硬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还不需要……”就转过身走了。留下陈秋水一个人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天她混混沌沌地忙到很晚,看着邱志刚的车灯还亮在门外,她索性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关了灯就在沙发上睡了。虽然邱志刚的外貌、家庭条件都和符合她的期待,可在心里她一直等着杨凯的表示,即使他不表示,秋水也打算找个时机把自己对杨凯的心意说出来。而这一天见到杨凯真实的家境,秋水的心里还是产生了很大的落差。毕竟,她是会计,很多“账目”一过眼便了然。何况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而更大的落差发生在许如清出现后。

4

许如清跟杨凯是同村人。纤细的身材,乌黑的头发,苍白的脸上一双丹凤眼总挂着温柔、悲悯的笑意。自小的肺气病让她的声音轻柔地流出两片薄嘴唇,让听的人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杨凯职专毕业后进饲料厂的第二年,许如清就嫁人了,嫁给井沟村的刘振。过门后小夫妻养了几个羊,加上地里的收成还有刘振在外地搞副业的收入,日子过得日渐富裕。结婚第二年,许如清怀孕了。两口子按时按点去县医院做检查,细心的刘振更是包揽了家里家外大小事务。因为大夫说妻子身体弱,孕前期不能吃累。孩子两个多月,两口子又早早起来赶去县里的班车做检查。一切都挺顺利,出了医院他们在旁边的饭店里吃了点饭就又赶到不远的车站坐回村里的车。走到马路边,过到对面就是车站,眼看着人行道绿灯亮起,刘振挽着如清往马路对面走。这时一辆轿车快速朝他们开过来。刘振情急之下推了妻子一把,自己却被车撞出很远,摔在马路护栏上。等如清清醒过来,丈夫已经躺在120的担架上,脸上蒙着白布,白布上的血像突然盛开的大红花,无边无际的洇开来。许如清没有发现自己的腿下面也流开红花一样的血。

从那儿以后,许如清经常抚摸着自己已经扁平的小腹,恍恍惚惚地从家里走出胡同,走到大路边上,静静地看着远处。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渐在她眼睛里变大,变成一辆车,她才疯了一样往家里跑。下了班车的杨凯看到是同村的如清,急忙赶上去拉住她。如清无力地抬起头看着杨凯,那一刻,她心里断了的弦好像接上了。她认出了杨凯,歉意地笑笑,想挣脱他的手回家去。杨凯看着眼前的许如清,想起小时候他们上山放羊的情景,甚至他还幻想过能娶到如清这样的媳妇……也许是童年的情愫流过许多时日仍未被替代,也许是对于一个正承受着丧夫、丧子之痛的女人的同情,杨凯拉着如清的胳膊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如清的公公婆婆在一天之中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孙子,不能再失去儿媳妇。他们把如清的父母从西岭村接来,一起带着如清去市里诊治。医生说她这是意外应激障碍,开了安神养心的药和一盘冥想光盘。四个老人按医生的方法给如清调养,一年后她竟然好了。恢复后的如清慢慢开朗起来,殷勤地照顾公婆和父母,还用肇事方给的赔偿金又买了不少羊。过大年和清明节时她的旧伤痛还会苏醒,夜里便开始无法入睡。她就蹑手蹑脚地起来,做点刘振在世时爱吃的锅包肉和清汤面,装在饭盒里来到刘振坟前,边哭边把饭菜端到碑前,跟他诉说一段时间来父母们的情况,诉说对孩子还有丈夫的思念,最后抽噎着离去。

刘振死后的第三年秋天,本来已经有了萧瑟之意的天气忽然下起了暴雨。羊圈被冲塌了,无处躲藏的羊儿们急躁地到处乱跑。村子胡同里、马路上到处都是,如清顶着暴雨边哭边追。她想,如果刘振还活着该多好呀,孩子也能帮忙撵羊了。可刘振死了,父母在儿子去世后身体每况愈下,家里的重担都是如清一个人担着。虽然累可她从没有抱怨。中途也有人劝她再“往前走一步”,可她始终放不下刘振,何况还有年迈的父母。她一边追羊一边想一边在雨中痛哭。

杨凯的父亲终究没熬过脑出血的重疾,病榻缠磨几年后撒手人寰。在安顿父亲入土后,杨凯从山上往下走,远远地看见四散乱跑的羊和雨中的如清。杨凯三步并做两步踉跄跑过来,把三五只一群的先让如清赶回家里,他又叫来送殡的叔侄帮忙把其他羊笼络回来。

以后的日子,杨凯也经常过来帮助如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包括如清的父母有急事,只要如清开口,杨凯必然义不容辞地帮忙。两家四口老人看着他俩,都感到欣慰,只是如清还记挂着刘振,也过不去她已婚而杨凯未婚的心坎儿。

这一切自然也传到了陈秋水的耳朵里。

那晚邱志刚一如往常送秋水回家。到了楼下秋水转身上楼,邱志刚一把将她拉近怀里,一股热气流向她的耳畔,“秋水,我们快点结婚吧?”秋水的心猛烈地颤动着,还没回过神了,邱志刚柔韧的嘴唇已经挨过来,轻轻地在秋水的唇上吮吸着……

秋水感到一阵眩晕,脑海里一块块杨凯的影像在这一刻终于整合在一起。杨凯冷冷的脸上带着哀愁,一步一步地退出秋水的视线,非常清晰又遥远,最后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融进其他星星当中认不出来了,秋水只看到天空上一个个光环闪耀着,耳畔吹来初夏的暖风,仿佛还有山那边海浪的波涌。

很快,她和邱志刚订婚的消息传开了。晚上下班后,工人们看见等在门口的邱志刚不再神秘地点头微笑,而是打哈哈地说:“邱经理等着接媳妇呐!”

订婚宴和婚礼只间隔了一个月,因为秋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未婚夫邱志刚。那天一大早她告诉邱志刚自己有个朋友在市里开了美容院,邀请她去参加开业典礼。邱志刚想着开车送她,给秋水拒绝了,她说咱们快举办婚礼了,这会儿你就别请假了,厂子也要扩建,副经理不在可不行!我后天就回来了,说着莞尔一笑,惹得邱志刚心里一阵起伏。

坐上去市里的车,秋水感到心情异常沉重。按说是自己第一次怀孕,又马上举行婚礼,在县城里、在自己心里,未婚先孕已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可在得知怀孕后,脑海里竟然冒出了打掉孩子的念头。按说邱志刚待她很好,订婚时双方父母见面就把钻戒买了,还给了六万元的彩礼。生活上邱志刚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地呵护着秋水的一颦一笑,可是她的心就是有一个地方时常空荡荡的。听到杨凯与寡妇许如清越走越近,她曾怀着恶意和私心揣测着这个未婚青年和丧偶寡妇的情感原由,可理智也让她提醒自己,认清事实,杨凯无论是感情还是经济条件都与自己有着千里之差。是未得到的悸动还是内心深处对那份真实情感的不舍,矛盾的心结让她在车上深刻体会着心的撕扯和沉重。

到了医院,秋水跟医生表明了堕胎的意图,医生劝她再考虑一下,这个年龄如果堕胎会有不孕的风险。一阵难过涌上心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如此残忍。是杨凯吗?为了一段没有回应的感情,这样伤害自己值得吗?秋水有些站不稳,她出了诊室努力走到候诊的椅子上坐下,此时此地她才被自己的一意孤行吓到。肚子里是一个活生生的胎儿,他的到来本该受到邱、陈两家的欢迎,可自己却一时冲动来到了市里,企图用药物结束他的生命,再用手术钳毁坏他的身体……想到这里,秋水有些惊恐地瞪大了空洞无神的眼睛,手不自主地摸着腹部,那一刻她好像感觉到仅仅四十几天的胚胎正因感受到母亲的抚摸而欢欣地动弹,还未成形的小手小脚努力地伸展着,快乐地在羊水里游动。带着丝丝凉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支撑着缓缓地侧躺在椅子上。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使心脏感到刺痛的画面。那晚,她给邱志刚搓澡时猛然看见他肩头粉红色的牙印……那一刻她的心一点点地下沉。在认识她之前,邱志刚的为人作风她也略有耳闻,可是三四年下来,邱志刚的性情温和,在她身上的处处用心都不是能装出来的。秋水淡化了之前的印象,天真地觉得是她唤回了一个回头的浪子。可眼前的景象又不得不使她面对现实。脑海中一个身材妖娆的女子缠绑在邱志刚身上,暧昧腻人的气息弥漫在一间蒸汽四溢的卫生间里,情到深处,女子不失时机地在邱志刚肩上留下了这个粉红色的牙印……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秋水想到了退婚,想到了邱志刚的跪地哀求和自己义无反顾的决绝。可她也想到了母亲向村里人炫耀女儿找到了富裕人家时骄傲的表情,想到了人尽皆知的订婚宴和不久后的婚礼,想到了小时候跟陆婷和孟娟一起玩耍的情景…她记得那天洗完澡以后邱志刚还没来得及换睡衣,便接了一通电话,支支吾吾地说兄弟从外地回来,几个常玩的要一起聚聚。临走很轻柔地拥抱了秋水,嘱咐要等他回来。

躺在椅子上,秋水睁开泪水迷蒙的双眼,看着午后医院里冷清的长廊和席地而眠候诊的病人,她长出了一口气,坐了起来。紧挨着秋水的是一个孕妇,斜靠在她丈夫模样的人的怀里安稳地睡着了。秋水提着包一步步走出医院,下午的太阳射出刺眼的光照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感到温暖极了,真想就这样沉浸在温暖中,不要醒来,可她不知道亲情和世俗早已设了围墙,她只好在这围墙中自在、任性,痛苦和承担,墙外的世界已渐行渐远了。

秋水走到街口,正打算拦车回住处,刚好一辆出租车停下来,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下车,急匆匆地向医院里走。秋水看着妇女,一身干净利落的豆沙色套裙,浅棕色的头发规则有型地外蜷在肩头,清丽的眉眼,冷白的皮肤显出城市女性特有的骄矜气质。秋水一直看着看着,等妇女即将走近并打算从她身侧过去的时候,她脱口而出:“孟娟!”妇女停下脚步,轻轻回转头,意外地回应:“秋水!”随即一个手托住孩子后胯,一只手热情地拍着秋水的肩头,几乎哽咽地问:“你怎么来了,我…我真是没想到!”秋水迟疑了一下说来市里出差,刚好胃口不舒服,来开个单子买点药。孟娟激动地抿着嘴,眼睛湿润地点着头,说:“我们好久没见了……”秋水说你来医院是?孟娟回过神爱惜地看着怀里的孩子说,哲哲肚子疼得很厉害,我带他来医院检查一下。看着孟娟焦急的样子,秋水打算先不回住处,跟着孟娟一起挂号,给孩子抽血,等检查结果。直到天色暗下来,路灯都亮了,她们才抱着孩子走出医院。孟娟执意不让秋水走,叫了出租车直接回了自己家。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郑小田不在家,说是出去应酬还没回来。孟娟哄睡孩子,她们坐在客卧的大床上亲切地聊起来。

当年结婚没多久,郑小田便离开原来的老板单干,开了一家米面粮油批发店。因为她二人经营待客热情,不论远近都送货上门,有个节日假期还给老顾客送赠品,很快便在周边村庄创下了口碑。孩子出生时正赶上店面扩展,想到孩子将来的学习环境,夫妻二人在双方父母亲戚的支持下把店开到了市里。加上郑小田的叔叔在市里有一家餐饮娱乐公司,他们的店慢慢融资合股,没出三年便在市里置办了楼房,把孟娟的父母也接过来了。说起郑小田的应酬晚归,孟娟的脸上游过一丝伤感,很快她便看透了什么一般淡淡地说:“婚姻是不能细琢磨的。”看了看儿子的卧室后她笑着对秋水说:“秋水,你怎么样,感情上有了你的‘万里挑一’了吗?”说完抿起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小时候,有一次孟娟、陆婷和秋水坐在一起晒太阳,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支开得正盛的蜀葵。陆婷看着手里紫粉色的花朵,想起前院李二哥结婚时新媳妇头上戴的大红花,忍不住咧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并把手里的蜀葵拿到秋水的头顶,边晃边开玩笑:“秋水,你将来结婚就戴这朵花吧!”说完哈哈地笑起来。秋水遭到戏弄,站起身要打陆婷,陆婷急着站起来就跑,三个人边跑边笑,直到跑累了才回到刚刚晒太阳的墙根坐下。安静了一会儿,孟娟幽幽地说:“诶,你说将来我们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陆婷眯缝起眼睛,脸颊上的雀斑让太阳照得变成了淡红色,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丈夫似的,有些害羞地说:“我要嫁给村口卖肉的高大爷他们家的儿子,每天都有猪肉吃!”这话一出,孟娟和秋水忍不住捧腹大笑,笑陆婷太幼稚了。陆婷不满,说那你们找什么样的?孟娟说我想找个像语文老师那样会念诗的,说完马上问秋水:“那你呢?”秋水昂起鹅蛋形的小脸,眼皮撩得高高的,黑眼珠一转悠说:“一般人我可不嫁给他,我的丈夫要‘万里挑一’才行呢!”话音刚落,陆婷和孟娟齐声说:“你真不害臊!”三个女孩儿又开始你追我赶地嬉戏打闹起来。

5

三天后,秋水回到了县城。邱志刚在车站见到她的时候,她脸色苍白,走路有些发颤,邱志刚赶忙跑上去抱住了她,顺势揽上腿弯,熊抱变成公主抱把她放进了车里。回到驾驶位置,邱志刚摸着秋水的额头说:“你怎样了,秋水,哪儿不舒服?”说着发动车子向着医院的方向开去。秋水微微睁着眼睛看着不是回宿舍的方向,立刻阻止他:

“志刚,我没事,就是这几天跑前跑后帮忙朋友开业,有些累了,你送我回宿舍吧!”

邱志刚执意不肯,说看着秋水就是身体不舒服了,要赶快去检查。秋水无奈,告诉她说:“我怀孕了……”

邱志刚听后紧急转动方向盘,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秋水刚刚坐稳,心情因车子的突然停止还在悸动,邱志刚已探过身子把她圈在怀里。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说着邱志刚以他圆润的带着胡茬的脸爱惜地磨蹭着秋水的脸。秋水有些木然地闭上眼睛,两行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

他们的婚礼在县城最大的绒花酒店举行。双方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全来道贺。好友陆婷因照顾丈夫脱不开身,孟娟则带着丈夫和儿子亲自来参加婚礼。看着郑小田由当年帅气利落的小伙子变成精练老道的商业“老油条”,秋水介绍他跟邱志刚认识后忍不住打趣:“这井拔凉水可把你喝胖了不少呀!”大家皆知此话来由,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二舅李兴带着杨凯和其他同事也来了。敬酒到了杨凯这儿,秋水拿起酒杯,眨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睛故作俏皮地问:“杨工,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呀?”杨凯虽未同如清商量具体嫁娶时间,但选择早已坚定,他双手捧在一起接过秋水递过来的酒杯说:“也快了!”秋水听后一阵伤感,立即将脸扭向其他同事接着敬酒。同事们免不了耍笑新人一番。现场摞起了凳子,扯开了红线,又吹起许多的气球…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秋水夫妻免不了又被刁难,邱志刚眼看着挡不过这些吃席闹婚的人,一声吆喝:“大家静一静,我宣布一件大事儿!”场里起哄“喝酒就是大事儿!”

邱志刚清清嗓子说:“我媳妇儿秋水怀孕了,不能喝酒,所有的酒都由我来喝!”

说完空气明显凝固了一下,接着大家又喊起来:“双喜临门,喝两倍!”说完又推搡着嚷成一片。而一旁的秋水万万没有想到邱志刚会在这个场合将自己怀孕的事儿说出来。她明白是为了不让她喝酒,可话一说完,秋水仍感到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来由的悲伤感,一直在胸腔里鼓动,直涌上喉头。她顾不得提起婚纱,磕磕绊绊地跑到卫生间里呕吐起来,吐得两眼生泪。

等闹腾完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杨凯喝了些酒,格外地想念如清。大家拉扯着他一起住下,明天不耽误上班,可他就是不肯,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井沟村。在大路上下了车,杨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如清家里。两扇大门合在一起上了栓,从门缝儿看去屋里还亮着灯。想到如清清丽的面容,他心里越发感到燥热,一出溜就贴着门坐在了地上。仰起头看着暗蓝色的夜空,银河里的小星星凑成一片,组成一条银练横在天上,看得杨凯瞬时放松下来,不自主地向后靠去。屋里的如清听见了细微的响动,她想今天不是周五,杨凯没有回来,即使回来也回到西岭村,不会在晚上来这里。紧接着她的心被恐惧攫住,使她几乎不能呼吸。

还是那次杨凯帮忙把雨中跑丢的羊拦回来不久。每天晚上,如清都是早早喂完羊,整理好院子,把坏掉的羊槽子放在墙根,等着杨凯周五下班路过帮忙修理一下。虽然二人的心思未明说,但彼此都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杨凯也像有了家一样盼望着周五去看如清,男主人一样做些女人家做不了的事情。喝着如清端过来的凉白开,吃着她煮的清淡的面条,杨凯觉得这便是他一生追求的幸福。那天,整理完院子,天也擦黑了,如清绕过房山来到公婆的屋子里,烧一壶开水给婆婆把脚洗了,又把房间简单打扫一下才回自己的房子。如清关上门,也洗漱一下,刚准备上床休息,大门突然被敲响了。如清想会是谁呢?她走到外屋门口大声问:“是谁?”

“是耿三哥,肚子疼得不值个儿,跟你要个止疼片吧!”

耿三儿是刘振的同学,住在他家房后。因不务正业,快三十了也没娶上媳妇,爹妈对他也早已失去信心,任他挣一口吃一口,不在外地打工就在村子里闲逛。这天又喝了点酒,确实感到胃部疼痛,就跑到如清家里寻药。如清守寡几年,邻里邻居全是热心帮护,她也觉得世上好人是多过坏人的。耿三儿虽不踏实,平日里跟刘振和她都很客气。如清没多想,便打开门让他等着,她去看看公婆的止疼药还有没有。如清找到一个三屉柜抽屉里,看到一板白色药片,正要拿出去给耿三儿,没成想他却悄没声儿地进来了,正站在如清的背后。如清一回头下了一跳,说:“哦,三哥,找到了,我去给你拿水……”嘴上说着心里已经乱作一团。正在惊慌倒水的时候,耿三儿的手已经到了如清的腰上,嘴里发出浑浊不清的声音:“弟妹一个人太难了,这瘦的……”

如清惊地跳了起来,把药失手扔在了地上,随即又强作镇定地说:“三哥,快回去吃药吧!”耿三儿刚想上前,眼角瞥见如清伸向身后的右手摸索到了菜刀。谁说干下作事儿的人是真的醉鬼?耿三儿含混地哼唧着:“谢……谢谢弟妹了!”顾不得捡起掉在地上的药,转过身迷迷糊糊地走出外屋门,台阶上差点摔倒,似乎一个眨眼,他便滑出了院子。如清慌忙跑出去关上大门,紧紧地锁死,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关上灯。她才发觉全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心里充斥着羞耻和悲痛,她用尽所有力气似的抱着门框无助地哭起来。第二天杨凯回来看到如清依然红肿的眼睛,无精打采的样子,问她发生了什么?如清眼泪一颗颗地流下来,抽噎把耿三儿来的前后告诉了杨凯。杨凯听后转过身一拳打在院里那棵大槐树上,恨恨地咬紧了牙齿。

这时,铁门又发出了声响,摩擦碰撞的声音很真实,难道是羊跑出来在撞门吗?如清没有惊动后院的公公婆婆,壮着胆子打开了门灯,院里立刻亮起来。杨凯努力扶着门站起来,他想如清一个人在家,发现门响肯定会害怕,忙趴在门缝里尽量压低声音说:“如清,是我!”如清听出是杨凯,赶快打开门锁,拉开栓子,门猛地一开,酒意未消的杨凯身体失重,一下扑在了如清的肩膀上。如清往后趔趄了几步终于站稳,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说着怎么喝酒了?一边搀着他进屋了。进屋后杨凯努力挣扎着让自己清醒,可酒劲儿还拿捏着他无法站稳。他双手扶着如清的肩膀,勉强撑起身体,一双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发红。他轻轻地闭起眼睛,尽量让呼吸变得沉稳,然后又猛然睁开,灼热的眼神在如清的脸上痴痴地游走着。如清在他一连串的举动下,脸早已变得通红,长期以来压抑的情感也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她终于攒足了勇气一般,紧紧地抱住杨凯。

夜晚的风轻极了,两扇门隔着缝隙也奏出了空灵的声响。院子里槐树的叶子间隙打扰着,像在竭力地谱出一段柔缓的和旋。星星是一场爱情话剧的观众,台上的主角终于在落下帷幕后走进红烛摇曳的洞房,它们满意地眯起亮晶晶的眼睛打着盹儿,在田野顶出颗颗露珠时进入了悠远深长的梦乡。

婚礼当天,送走宾客,邱志刚已经醉得说不清楚话。由他的表弟开车把他们送回了县里的婚房。刚进屋,邱志刚撕扯开脖子上的领带,一把将怀孕的秋水拉到床上,秋水未防备,展展地摔在床沿上,吃痛地喊着:“志刚,我肚子里有孩子!”邱志刚似乎清醒了一下,马上单腿跪在床上把秋水扶起来,又用他粗壮的大手去抚摸秋水的肚子,酒气冲撞着秋水一阵难受,她努力把脸侧向了一边。而邱志刚却将耳朵贴在秋水肚子上,含混不清地念叨:“儿子,我是爸爸…爸爸呀!”秋水看他这样有些反感又有些不忍,刚准备顺势把他挪到床上,却听到腿上传来鼻子被堵住的鼾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手把邱志刚嘴边的口水抹干净。

6

一转眼,秋水的肚子六个月了,每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里都要把腿伸向前边,身体向后仰一点才感到好受些。二舅李兴告诉秋水提前两个月就给她安排产假,看着孩子个儿够大的,早早回去养着。秋水很是感谢,打算作完这个月的账就回井沟村娘家休息。邱志刚随着饲料厂的发展,已经在分厂当上了经理,所谓洽谈客户的应酬没有闲暇,几乎每天都是醉醺醺地回家。秋水挺着肚子还要照顾他,着实有些吃不消。可想起回娘家,她不由得想起了杨凯和寡妇许如清。工作日,杨凯眼见得容光焕发,干起活来更加热情专注,只是每日都要回井沟村,为此还买了个二手车。秋水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如清和杨凯两个月前已经领证了,孩子可是在领证前就怀上了。秋水听了心中说不清的滋味,或是遗憾也或者是爱人者某种复杂的情感,她的手不自觉地摸着凸起的腹部,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挺好的,都挺好的……”。

秋水说要回娘家休息几天,想让邱志刚送她。邱志刚立刻满含愧疚:“媳妇儿,你看你怀孕我还这么忙,都没照顾好你……”秋水很体谅地说:“老公,你说什么呢?我就是想妈了,回去待几天。”最终邱志刚因分厂刚起步,一个订单也不能含糊,没能送秋水,只是帮秋水把随身的行李包放上出租车,车走出去很远,秋水还能看见他的身影在倒车镜里。一路上,路两边都是初秋金黄掺绿的麦田。麦穗随着车子的行驶不断地后退,远处的山也起起伏伏,仿佛一副动起来的画。秋水沉浸地看着这样的景色,想着再有三个多月就出生的孩子,母亲电话里已经做好了她爱吃的茴香馅儿饺子,一种幸福感滋溢在她有些圆润的脸上。在看到一对老夫妻在地边捡拾着什么的时候,她的手急忙打开行李包,左右翻找着,发现给父亲在县城买的腿痛药和给母亲买的按摩仪都没带。秋水的父母是典型的农民,年轻干重活太多伤了元气,刚进入老年阶段,身体骨骼积下的病都显露出来,尤其父亲骨质增生的毛病几经求治都没有效果,最后听厂里的工人说县城边上有一家老中医,治疗老一代的病很有经验。果然,秋水爸爸去了,吃了一个家传古方的药,非常有效,隔三差五就让秋水夫妻捎药回去,因为这药停个几天就疼得更厉害。老中医说是调理反应,多吃几个月自然痊愈。听说秋水要回去时,爸爸的药刚好剩三五顿,这次不捎回去,下次赶上回去至少要半个月了,秋水赶快让司机折返回去。出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的日影,出来已走了一半的路程,这样计划下来,等秋水回到娘家就是太阳压山了。回到自家院子里,秋水让司机稍等,她拿上东西马上就出来。即将西斜的太阳已泛出淡淡的红光,丝丝晚风让她觉得有些许凉意,便裹进一个精线薄披肩,匆匆地走到楼上。她早晨收拾的时候担心忘记带给父母的东西,特意放在了床头柜上,上楼后便向卧室走去。刚刚走到卧室门口,她恍然地发觉自己离开时竟没有关门,便径直推门进屋,可眼前的一幕在她心上重重地砸了一锤。

床上,一个长发女子瘦长的双臂环绕着邱志刚的脖子,邱志刚正在抚弄着女子的腰肢。听见进来人,邱志刚猛一抬头,看见秋水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看着他,两滴泪珠子一样挂在腮上,眼睛里却是空洞的。邱志刚推开长发女子,一个闪失趴在地上,他索性不再爬起来,捣着膝盖来到秋水脚下,眼泪和鼻涕一涌而下:“秋水,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秋水似乎被鞭子抽打了一下,身体的哪个部位刺骨地疼着。她不自主地哆嗦着,眼神看向伏在她脚下的丈夫,怪兽一般,她害怕极了,痛苦堵在喉咙上使她失去了声音。忽然她神经质般地动了一下脚,涩住的发条终于动了。她是一个没有感觉的躯壳,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楼的阶梯硌疼了她的脊背,肚子也好疼,她干涩的声音嚷着:“我好疼…我好疼……”

一片朦胧的白映入秋水的眼睛,她睁了睁眼,那片白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只是有些淡了,一些细长的管子和水滴在眼前忽明忽暗,直到小腹传来隐隐的疼痛,她孩子一样“额…额……”地哭起来。邱志刚没再出现。出事当天晚上,秋水的母亲拍打着他的脸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秋水时,邱志刚的脸只是冷冷的,直到身体被秋水的母亲摇晃着失去了平衡,他终于愤怒地喊叫着:“我是男人,需要的是个妻子,不是领导!”便抱着头跪在地上大声地抽泣着。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一眼望去,那条他抱着秋水跑进来的医院的走廊显得那么黑那么长。

秋水出院后回到娘家长久地住下来。她怕父母担心,强作欢笑,晚上还笑嘻嘻地跟老爸坐在桌前喝上一盅酒。看着从不喝酒的女儿,父母想她心里不痛快,喝就喝点吧,可渐渐地,秋水在饭桌上跟父亲喝完,晚上自己又偷偷地出去买酒。因为一到晚上,她就格外地清醒,脑子有一片荒地似的,无边无际,还刮着刺骨的寒风。秋水想摆脱这样的画面,可是无论她散步也好、读书也罢,都无济于事,直到她有一晚走到村口,看到了那家酿酒作坊,才找到了睡眠的良药。晚上喝了酒就睡着了,梦里总有个孩子叫她妈妈,让她喂奶。秋水经常被同样的梦惊醒,醒来后便无法再次入睡。她便起身披着棉袄,走到大门口看着空旷的路面,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看着杨凯裹着大衣匆匆地走,低垂着头回来。

如清和杨凯结婚时,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等到快入冬时生下了一个白胖可爱的女儿。如清曾失去一个孩子,看到这个女儿时仿佛是那个孩子的转世,胖嘟嘟的小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浓密乌黑的头发跟杨凯的如出一辙。一家人像捧月亮似的照看着孩子。孩子就快满月了,可如清的身体却迟迟不见恢复。杨凯爱妻心切,带着如清直接进了市医院。医生在看过一叠厚厚的检查单后让杨凯把如清扶到走廊椅子上坐下休息,关上诊室的门告诉他,如清患的是脏器衰竭,跟第一胎受惊吓流产未能得到足够的营养有很大关系。

当时刘振意外去世后,如清精神恍惚,根本无法安心在家调养。婆婆沏好鸡蛋红糖水,小心翼翼地端进她的房间,却看见如清头发蓬乱着穿着结婚时的红色睡衣,愣愣地站在她和刘振的婚纱照前,一声不吭,像木偶人没有了呼吸。婆婆轻轻地扶着她:“清儿,坐下休息会儿吧?”说着用另一只手抹去横在眼角的泪。如清转过头看着婆婆:“妈!”便趴在婆婆的肩头嚎啕地哭起来。婆媳二人连着血脉似的彼此心疼、彼此依靠着。渐渐地,如清的哭声小了,她推开婆婆,径自站起身,婆婆刚要阻拦,她强忍着抽噎,声音游丝一般,“妈,我想出去走走!”刚刚小产,受不得风寒,况且自从回到家,刘振的后事和邻里的看望唏嘘似乎都是一层看不清楚的影子,未曾走进如清的脑海。每天她只是失去意识似的,清醒的时候便哭,混沌的时候眼睛没有焦点,一愣大半天就过去了。这会儿,刘母想拦不敢拦,又担心如清落下病,慌忙打开衣柜,拿出一件橘黄色的外套给她披上,任她游魂似的走出去。一开始衣服还在身上,随着如清的脚步加快,衣服也落在地上,她就穿着单薄的睡衣在村子里乱走。一开始刘母还跟得上,几天下来,老人的膝盖难以承受,便站在大门口远远地看着如清,朝着太阳站一会儿,又背着太阳蹲一会儿,短则半个钟头,长则一个小时还多,等思想转回来,清醒了就回来了。回来便倒头就睡,眼角常有未干的泪,都皴裂了。至于那晚鸡蛋红糖水早已凉透。

杨凯打开门缓缓地走出诊室,正对上如清噙满泪水的双眼——她听到了医生的话。杨凯没多作安慰,走到如清身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任悲痛在他们之间肆意地蔓延着。

很快,如清住院了,短短两个月,家里的积蓄也所剩无几。杨凯找到了看门房的大爷,跟他打听铁路上卸煤的活儿。从此,杨凯白天上班,晚上开始去附近的铁路卸煤。煤是绿皮火车运来的,要卸到运煤的卡车上拉到煤站和几个大一点的工厂。车底下的散装,上面的就要用尼龙袋子装,背上车到地方再卸下来,按吨算钱。很快,杨凯的胳膊肿得很粗,肩膀也磨破了皮。晚上卸完煤他就去医院照看如清,白天是如清的婆婆和母亲照顾,他的母亲在家照顾他和如清的孩子。每次到医院,他先在公共洗漱间把脸上身上的煤灰洗掉,换上提前准备好的饲料厂工作服进病房,帮如清擦脸和清洗身体,他知道如清爱干净,受不得半点腌臜。如清一开始还能摸摸他的手,问问他累不累,可后来只是昏睡。躺在陪护床上的杨凯看着熟睡的如清,总控制不住胡思乱想,他的心被一种烧灼的痛楚煎熬着,眼睛也酸涩起来,随即他便强迫自己按下那些可怕的思绪,因为身旁病床上的如清呼吸还那么匀称,细细的,像她平日里说话一样温柔。不知什么时候,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梦里,如清患病的事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身上穿着雪白的吊带连衣裙,外面套一件浅蓝色的针织衫。乌黑的头发用一个白色抓夹束起来一半,和另一半一起顺滑地披在肩上。他们坐在一个山顶上,周围是嫩绿的小草和粉的、黄的野花,远远望向山脚下,一个村庄里有整齐排列的房屋,若隐若现的炊烟。小孩儿在怀里咿呀着,如清清澈的眼睛露出暖暖的笑,依偎着杨凯的肩膀轻柔地说:“你给孩子取名叫‘思如’,是要永远思念我的寓意吗?”杨凯笑了,可又想我们每日在一起,不必日日想念呀!刚要解释,忽地醒了。原来昏睡了几天的如清这天早早醒了,她看到杨凯肩上的秋衣干巴地黏在一起,用手轻轻触摸,疼醒了他。看到如清醒了,杨凯喜出望外,赶快起来拿水给如清,接着去买了小米粥,看着如清喝了大半碗,他有些激动:“这就快好了,这就快好了!”如清也觉得身体轻快了,告诉杨凯下班早点回来,她想下楼去透透气。

三个多月了,杨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轻松,好像身上被裹上了很久的煤灰才真正洗掉了一样。下班后他依旧来到货站,背煤的时候不自主地哼起了歌,几个不知情的工友打趣他是不是老婆给好脸色了?杨凯只是低头笑着,忙着背完煤,天已经黑了。他跑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花店,给如清买了一束火红的玫瑰,想了想,他又让老板娘包了一束向日葵。他刚付完钱准备回去,手机响了,有一个座机号码打进来。他不知道电话里都说了什么,只记得:“许如清病危”几个字,手里的花风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雪白的单子盖在如清脸上,刘母半跪在床边痛哭着,如清的母亲因为受打击当时就晕了过去。杨凯缓缓地俯下身子抱着如清,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他无声地哭着,全身无控制剧烈地抖动。窗外的大雨敲打着医院的玻璃窗,冰冷刺耳。

7

料理完如清的后事,杨凯依然每天去上班,下了班去背煤。他似乎想用身体无法负荷的疲惫掩去如清离开的痛苦,又像是责怪自己没有挣到足够的钱留住如清。回家后,看着女儿天真的样子,他给孩子洗尿布、沏奶粉,不感到丝毫疲惫。一转眼女儿快一周岁了,他想把女儿养大,天暖和了他就带思如去如清的坟上,他想如清一定很高兴!

那天他的车出现故障,搭乘一个拉羊的三轮摩托车回家的。在路边下了车,远远地看见村后自己家的灯火,想到早就等在门边的女儿,他拍了拍揣在怀里的AD钙奶,身上升起一股力量,快步地往回走,不料与半夜出来买酒的秋水撞在一起。如今离了婚的秋水住在未出嫁前自己的房间里,父母让弟弟接到市里照顾孙子。杨凯看到秋水的淡黄稀疏的直发不知什么时候烫成了短波浪,有些凌乱地蓬在肩上。薄雪反射出来的光亮里,她的脸上已没有了曾经的活力和骄傲,长期被失眠折磨加上酗酒,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杨凯看着秋水不自然地踢踏着雪地,不由感慨着世事无常,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秋水的心情忽然安稳,好像没有十分的喝酒的必要了。她看了一眼村口的酿酒作坊,又看了看村里寥落的灯火,两处截然的光亮连缀在一起,显出了丝丝暖意。她深深地抒出一口气,那么长那么轻,在夜风不经意地反冲下扑在脸上,她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接着她竟慢悠悠地走回家去了。把钱放回钱夹,钻进卫生间洗了澡就睡下了。第二天她早早醒了,洗了头发,别了一个杏色的发夹,头发束起来显得人很精神。弯下腰在床北边和南边凑出一双低跟皮鞋,拿了件咖啡色的风衣准备出门。

她想去杨凯家看看思如。

还是思如半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失眠,靠在大门上看着杨凯匆匆往村外走去,跑上去问他这么早去哪里?杨凯看是秋水,便告诉她思如忽然发烧不退,他要去叫大夫。秋水怀过孕,孕期看了很多育儿和护理的书籍。听说思如得病,她有一种不真实的久为人母的慌乱和心疼,嘱咐杨凯快去快回,她却披着宝石蓝的大棉袄去了杨凯家。一进门,杨凯的母亲和如清的婆婆正急得抱着孩子转圈,如清的公公则坐在外屋无声地叹着气。看见秋水来了,马上站起来,秋水来不及客套,立刻问:“刘大爷,有没有热水”?很快,按着秋水的要求,刘父端来一盆温水和一块干净的毛巾。秋水让把孩子平稳地放在床上,她淘洗了毛巾,拧干余水,轻轻地敷在思如的额头上。又轻轻挽起思如的小袖子,沿着手腕内侧一点点地捋向肘内侧……渐渐地,思如的呼吸没有那么急促,额头摸上去也没有那么烫手了。医生来了又喂了退烧药,留下一些消食消炎的药就离开了。从那儿以后,秋水成了杨凯家的常客,思如与她也很亲昵。前一晚遇到杨凯后,她心中的情感像潮湿的角落照进了阳光,想起有些日子没去看思如了。

正当秋水刚回过身关上大门,一声急刹车吓得她一惊。

一辆香槟色轿车停在身后,还没等秋水反映过来,车上就下来一个女子,一双细高跟皮鞋在几乎曳地的长裙下瘦削地站着,披肩长发染成栗棕色,与脸上零星的雀斑相呼应。“陆婷!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陆婷眯缝起细长的眼睛“咯咯……”地笑起来。

晚上,市里的流光灯亮起来时,陆婷、孟娟和秋水三人已坐在市里一家叫做“雅夜”的酒吧里。来市里的路上,陆婷的车开得飞快,秋水几次让她慢一点,陆婷只随着车内动感的音乐摇晃着脑袋,没有减缓车速的意思。那个留着齐刘海,举止拘谨贤惠的陆婷似乎成了秋水记忆中一个遥远的幻影。陆婷告诉她,林青受伤后大概过了半年,伤腿的创面已基本愈合,他们夫妻便来到市里测量做模具,安假肢。等待出模的几天他们夫妻住在附近的旅店里。陆婷每天早早起来,帮着林青擦拭创面,按摩伤腿,以为更好地适应假肢做准备。林青看着低头认真为自己涂药的陆婷,不禁难过起来。想着当初,她紧张害羞的样子,帮母亲料理家务的纤细的身影一下子就烙在了自己心里。结婚后,夫妻二人搭理着维修店,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没想到中途发生了意外,自己也因此失去了半条腿。事故发生后,陆婷的母亲曾暗中劝她要不要就此离婚,“这以后就是个废人了,你得生活呀,婷儿!”陆婷被母亲的话惹起了更深的悲感,怕屋里的林青听见,压低声音喊着:“妈,你说啥呢?”抹了把眼泪,转身回房间了,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帮着林青解小便。农村的房子谈不上隔音,母女二人的对话字字都敲在了林青心上,心里的愧疚也一层深似一层。想起这些,林青拿走陆婷手里的棉签,把她拥进了怀里。

“婷婷,让你受委屈了……”

陆婷昂起瘦小的脸看着林青,摇了摇头:“傻家伙,谁家的日子没有磕磕绊绊,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安上假肢后的林青几乎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但仍然不能太负重,一些大的机器零件就需要陆婷来拿。一日,来了一个修车的人,名叫邹明,看着陆婷拿着很重的轮胎拆装机吃力地挪蹭着,便上前搭了把手,陆婷气喘吁吁地挺直身体,把耷拉到脸上的碎发别到耳后,连声说着“谢谢!”这一切被林青看在眼里,扎在了心里。说也奇怪,自此邹明便隔三差五来修车,那些小毛病在林青这个“老修理工”眼里都是些不值当开到店里来修的,而邹明也确实在林青埋头修理时拉住了陆婷。

渐渐地,陆婷接孩子回来晚几分钟,林青便把工具摔得“乒乒乓乓”;陆婷稍一打扮,他便冷嘲热讽,问她是不是要去“会邹明”!陆婷最初还安慰开导他,蹲下来跟他解释,邹明确实跟她表达过爱慕,可陆婷说自己选择的男人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后悔,“你看错人了!”邹明从此再没来过。可林青的举动却愈加变本加厉,甚至偷偷跟踪陆婷,即使假肢腔里的残肢磨出血痕。当陆婷忙碌了半天维修店的事务,接上孩子又去买晚上吃的点心,从店门出来在不远处的墙根上看到躲闪的林青时,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疲乏。把孩子送回家,她说出去有事,让他们先吃,自己出了家门跑向了河边。她大声地哭起来,河面的风吹着她模糊的泪眼,丝丝缕缕地拆解着她内心的委屈。直到夜很深了,陆婷才发觉蹲了太久,腿已经麻木了,她使劲站直,上身不自主地在河堤旁晃悠了几下,差点掉到水里。看着默默流淌的河水,她恍然觉得过去像是一直活在蒙昧的状态里,嫁给了林青就安于自己的小日子,做一顿林青爱吃的饭,买一些喜欢的衣裙,出门人人都夸自己保养得好,全不像三十多岁的人。这样的生活一直都很平淡,但她很满足。黑暗中,她摸索着自己变得粗糙的手指,因为劳累腰间传来的隐痛,两行泪平静地淌下来。她看向远处的天边,淡紫色的朝霞抹在那里,“太阳要出来了!”她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那里以后是谁的家,但那里还有她的孩子和行李。

炫眼的灯光在她们三个的脸上轮转,陆婷指尖袅袅的香烟刚弥散开就被孟娟夺过去掐灭了。陆婷愣了一下,趴在吧台上哭起来。三个姐妹抱在一起,像一朵开到绚烂的蜀葵。

8

电话铃响起时,秋水还陷在前几天宿醉的阴影里。她迷蒙地接通电话,是杨凯急促的声音:“秋水,思如出去玩儿,我妈跟陆婶儿说话的功夫就不见了。现在我妈急得路也走不了,你快帮我去找找吧!我这就往回赶……”秋水连声应着:“哦哦,杨凯你别急,我这就去!”秋水趿拉上拖鞋就往杨凯家跑,一路上她留意着小孩儿可能玩耍的沙子堆和草丛,都没有思如的踪影。她一路小跑着刚到杨凯家胡同,就看见思如奶奶和如清的公婆三个老人无助地挪着碎步,不知该何去何从。秋水赶忙跑过去告诉他们不要着急,天快下雨了,先进屋,她去找孩子。三个老人佝偻着脊背搀扶着打开大门,走向院子里去了。

乌黑的云越积越厚,雷“轰轰”地从天边滚过来。秋水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心里不敢想可能出现的危险,可危险的念头还是一次又一次冒出来。不大的村子,她已经找了一半儿,到了村口大路上,两边路沿下都没有,她更着急了,哭着呼唤“思如,你在哪里……”,可是始终没有半句回音。直跑到肚子疼得使她不得不停下来,她弯起腰、捂着小腹抽泣着,想到从楼梯滚下来流产后,医生告诉她因为月份较大,孩子因外力强迫流产,将导致她终生不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秋水身上,她难过地喘息着……忽然,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喊“妈妈……”秋水抬起头四处张望,她看到在离山根不远的地方,一个粉色的小圆球正晃悠着向她跑来。秋水边哭边喊:“思如,思如……”等她抱起思如问她去哪里了?快两岁的思如用小手指指半山腰,天真地说:“我去帮妈妈开门,这样妈妈就能回家了!”这时秋水才看到思如的小手上沾满了泥巴。她更难过了,把思如紧紧地裹进自己的衣服里,哽咽着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

杨凯回到家,看孩子还没回来,来不及跟父母多说,拿起伞就冲进雨里,刚跑出胡同口,看着秋水正抱着孩子往回跑,弯着腰踉跄着,几乎要摔倒了。她全身都淋湿了,两缕头发贴在额上,思如的小脑袋紧紧地贴着她的下巴。看到这一幕,一股热流涌上杨凯的双眼……

在雨水的冲击下,秋水的记忆翻滚着。她回想起从当上会计认识杨凯到现在怀里抱着女儿思如,一晃十年过去了。那么多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化作脸上泪水掺着雨水的悲喜交织。她停下脚步,抱紧了怀里的思如,终于笑着抹了一把泪水模糊的双眼,正看着杨凯撑着雨伞在不远处等着她们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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