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这个节令又近了。韩茹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站在自家老屋门前时莫名的泪眼婆娑,仿佛休憩的圆石在河湾处等一个回旋的浪花,老屋等着她回来已是许久之前了。一踏进堂屋的被鞋脚磨得黝黑光亮的门槛,右手边就是里屋。一挂军绿色的棉门帘贴在门框上,里边是从东到西一盘土炕,素淡的花纹印在地板革上,让一家人坐得柔和服帖。父亲照旧坐在炕头上,手里摸索着秋收的焊烟叶子,断断续续地想着年轻时侍弄的庄稼,烟叶的碎末子簌簌往下掉,落膝盖上,父亲也不管,只是很满足地沉默着。母亲用手掌捋干净炕沿,胯骨轻轻上提,刚要坐上去时看到门口的韩茹,急不迭地落下胯骨,掀过门帘,颠跑着喊:“茹儿,回来了!”一双手就附上韩茹的脸,像小时候的冬天放学回来一样,母亲总要把手拥住韩茹冻红的脸,溺爱地揉搓着,“茹儿,冷不冷?”然后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抱一下。韩茹被母亲牵回屋里,脸上被母亲手上僵硬的茧子磨蹭的疼痛还隐隐地感觉得到。
韩茹打开衣柜,拿出母亲在世时不常穿的棉袄领口磨出毛边,袖口上还有补过的针脚。摸过墙角的扫帚,掸去屋内的尘土。三节大红柜上、裂纹的墙壁上,炕上簇新的地板革她也要掸一下。浮尘在太阳光里翻,像那些没说出口的悔——父母去世后她常常愧悔没有及时回来看看,碍于家事、工作,碍于只身在外、惶惑不安的心。父母都走了,她的远嫁的婚姻也画上句号。忽然抛开了束缚一般,她带着南方小城的潮气总是回来。风化的地板革支棱着裂着口子,就揭下去换上一块新的。新的亮晃晃的,可盖不住底下土炕的凉。她知道没用,像小时候玩儿沙土,那些父母健在的时光已无声地从指缝流走,她握着的只是手心纹路里亲人朴素的爱痕。
擦拭完堂屋里的大水缸,她紧了紧棉袄的拉链,风还是往骨头里钻。村子静,脚踩在冻硬的地上,咯吱响。路过邻居李海家,断掉的半截土墙掩不住院里已经枯干的杂草,碎玻璃渣子在太阳底下闪,冷冷的。父亲因肺病离开后不到两年,李海在倒卖秋柿子的路上,拖拉机开进了路沟子里,也走了。韩茹记得更早些年,李海开拖拉机撞了韩路家的院墙,仗着县里有当官的亲戚,把坍塌的土块砖头摆在了自家这边。韩路悲愤地付了“修墙费”,深陷的眼窝里的悲伤随着馒头大口地咽到肚子里。下了炕去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一口气喝下,返上喉头的冷嗝呛的他两眼热泪。他脚步沉重地走向村里的学校,他想怎么也得告诉老师,韩茹的学费再往后宽限几天……那天韩茹躲柴火垛后头,听着父亲舀凉水的瓢碰着牙,忽然佝偻矮小的身体,“擦擦……”挪出院子的脚步声里全是她没说出口的“我不念了”。
眼泪在眼眶里转悠着,韩茹急促地哈着气。白蒙蒙的哈气飘在冬天的冷空气里,潮湿的,又濡湿了她的眼睛。她想起小时候,初春的天还没亮就起来跟着母亲去赶大集。脸冻得麻麻的,鼻子冒着鼻涕泡。她把鼻涕抹在袖口上,靠在妈妈的背上,看三轮车里打蔫儿的圆白菜菜叶。街上人们匆促的身影,头发凌乱的婆婆拿着一棵白菜熟练地讨价还价。看早点摊前,摊主那双眼睛绕过了冷清的天空,穿梭的人群,在热气腾腾的豆浆里眯成一条缝儿。东边刚显鱼肚白,照着她赤红的小脸有皴裂斑斑。她不觉得难过,因为妈妈在耳边唤她起床时说要给她买一只烧饼和棉花糖。妈妈的许诺和吱咛作响的脚蹬三轮,载着她、失去了水分的菜还有满天星星在她心里都暖暖的。当母亲把棉花糖递到她手里时,还没扒开的棉花糖已在她嘴里漾满了甜味,混着三轮车的铁腥气,在心里存了好些年。
出了村子,韩茹走得腿有些酸疼时才到来街市里。街上那些小卖铺都不见了,鲜明的招牌、水亮的玻璃,楼群把街道上的行人围得也暖暖的。她与这浓郁的商业气息相融合着,像回到了南方小城,明晃晃的落地窗,方寸电脑里摇坠在心头精巧的方案……可鼻子一酸,又闻见老屋烟囱里的煤烟味。转身往回走,脚踩在结了冰的田埂上,咯吱声里,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夕阳把田野染成橘红,割完的玉米茬子戳在地里,像没说完的话。韩茹望着太阳往山后滚,云絮被染得金红,慢慢舒开,真像只展翅的鹰。小时候在院里玩到累了,也是这样看太阳落下去,母亲在屋里喊“吃饭了”,声音穿过暮色,把她的月牙似的小辫儿欢快得一晃一晃的。
第二天,太阳刚露出山尖,韩茹锁上老屋的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两圈,咔嗒一声,像什么断了。行李箱轮子碾过冻土,她没回头。车站的人声越来越近,混着早班车的喇叭,把老屋的影子,越拉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