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男
一、飞来横祸
我本来打算至死也不回忆家男的事。我始终认为家男不愿意别人在背后谈论她。所以,我虽然写了一些关于知青生活的文章,里面没有一篇提到家男。而且这么多年来,家男没有一次进入我的梦中。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心理学专家朋友告诉我,你这是身体的自身保护机制在起作用,这是强迫性忘却。
可我,宁可永不忘却!
但是家男的不幸遭遇却时时耿耿于我的心头。家男去世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抑制不住思绪的喷涌,决定把家男的事写出来,告诉世人,有一位很有才华的的青年被愚蠢、被恶人杀死了。
1967年,当时,我和家男都只有16岁。我们一起插队来到一个叫马道口的村子。村民们对我们很友好。那时叫大队小队,不叫村。我和家男一个分到村东的一队,一个分到村西的四队。两个队之间隔着迷宫般的树木、水塘和住家,村里还有许多很凶的狗,特别是夜里,只要惊动一条狗,几乎全村的大狗和小狗都要狂吠起来。那情景任你是多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街上逗留。
记得那是五月里,我得了重感冒,烧得迷迷糊糊,每天只喝点水,家男请了假来照顾我。她听赤脚医生说,芦根能退烧,就跑到河边去挖,回来时,两只手都起了很大的血泡。
夜很深了,我几次催她回去,她都不肯,看着她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我说:“你要是害怕,就别走了。”家男最怕人说她胆小,一听,马上笑了,对我说:“我看你刚刚退烧,想等你睡着再走。这样吧,为你弹一曲琵琶独奏吧,说不定你就睡着了。”
佳男的琵琶弹得很好,以我后来的经验,她如果去文工团,绝对是琵琶独奏演员。
我会弹奏琵琶,就是佳男几乎手把手教的。八年后我选调到石油行业,在文工团的时候,就是琵琶独奏和合奏的演员。
我在迷迷糊糊中,她终于要走了,她非常在乎别人的那些闲话。
在推门出去的时候,我看她的脸色有点发白。以后回想起来,我后悔死了,为什么让她走?明知道她胆子小,怕狗。可当时粗心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直到两天以后我有了点力气去看她,才知道经过的这条路多么可怕,也才知道,家男从那天夜里离开我的小屋就陷入了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噩梦,一直到她离开人世,这场噩梦仍在死死缠着她。
那天,她走后不久,狗们就狂吠起来。
第二天,家男没有来,我好些了,也感到饿,就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把剩下的粥喝光了,美美睡了一大觉。醒来已经是又一天的早晨。我洗了把脸,看到昨天的粥碗还在炕头上,心里还埋怨家男,小气鬼,走走夜路就怕成这样,还跟我赌气。
我走出门,阳光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村里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绕来绕去地在树棵子里穿行,踩着滑溜溜的石头过了水沟,在高高的水塘边差点滑进水里,又在很不规则的农舍间转了又转才来到村西她的住处。她的住处以前是队里养马的地方,接出来半间,开个门,勉强能住人,门就面对着村西的一片田野。
我推开门,看见家男脸朝里睡着,以为她在跟我赌气,就拿一根草叶捅她耳朵。她不动。我觉得不对劲,家男从来不这样。我推推她,她还是不动,用手摸摸她的额头,烫人,病了。她睁开眼看看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急了,对她说:“你病了,也不叫人告诉我,真是的。”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冷气,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空空的,一种不祥之兆蓦地跳上心头。
我去找赤脚医生,他不肯来,给我几片药,说吃了就没事了。我返回时,看见两个脱产民兵,抗着枪 站在家男门口,一个还往里面探头。我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一推他:“什么毛病?有事进来说,探什么头?”他傻愣愣看了我一眼,:“太明,我怕她想不开,我——”
“扯淡!小灾小病的有什么想不开?”我一脚踢他屁股上:“滚,添乱。”
“不是,你不知道,她昨夜让冯政府审了多半宿呢,说她写了反标。(全称反革命标语)”
我的头轰的一下,反标?家男怎会写反标?肯定是冯狗又想整人了。他姥姥的,整到知识青年头上来了。(那时我们那里不用简称知青,都是全称叫知识青年)冯狗又叫疯狗,也叫冯政府,本名冯善树,当个民兵连长。那时民兵连长权利极大,他自称代表政府,整人极凶,动不动就吊起来用军用皮带抽打,一皮带就是一条高高的血印子,抽到头上那钢铁的皮带头就会把人打的皮破血流。当时村民们吓唬孩子只要一说疯狗来了,孩子立刻止住哭声,一头扎到妈妈怀里。
那民兵告诉我,“前天半夜,狗死命叫了起来,二队有人看见水塘里有人往上爬,水淋淋的,看背影是家男。天亮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看见塘边碌碡上有一条反标,写着‘打倒冯政府,解放牛道口。’冯政府分析是家男,就去家男屋里搜查,找到几根粉笔头,他就叫家男去大队部,问家男夜里去了哪里,家男说没出去,可是家男衣服还没干呢,还有塘泥,后来就把家男吊起来了,还用腰带抽……”
我一下子炸了:“那夜她在我那里,我病了,她照顾我,凭什么吊她还打人?”
我劝家男吃了药,就冲进大队部,正看见疯狗在审问一个老头,那老头的头几乎低到脚面,浑身哆嗦,似乎马上就要栽倒的样子。我几步过去扶起老头,转身一把揪住疯狗的冒牌军装衣领:“你凭什么把家男吊起来打?谁给你的权利侵犯知识青年的人身权利?”他瞪起三角眼也冲我吼:“她说谎!她明明经过那条道,还不承认,我只是吊起她,没打她!”
这个混蛋,他不知道一个无辜的人特别是家男这样敏感脆弱的大孩子被吊起来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
我气得说不出话,一拳不知不觉猛然打出去,他颧骨上眼瞅着慢慢肿起了一个大包。他鬼吼着疯狂地抄起上着刺刀的七九步枪对着我的胸膛就是一个突刺!我的怒气一下子被激起来,闪身让过捅过来的刺刀,一个手刀砍在他的侧颈动脉上,这家伙扑通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后来,疯狗非要也把我吊起来打,结果大队革委会出面阻止了他胡闹,只让我检查不该袒护“资产阶级狗崽子”
家男的父亲是开滦煤矿的高级工程师,长年住在矿上,偶尔回家,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很有学问。疯狗认为,能当上工程师,肯定读过书,在旧社会读过书的人肯定是有钱人,有钱人当然是资产阶级。
反标案件县里也来了人,家男拖着病体一次又一次去大队革委会“过堂”,我陪着去,县里的人没有那么野蛮,但是那种冷冰冰能杀死人的眼光,令我从心底产生一种恨意,但是又无从发泄的恨意!疯狗和他的打手更是一幅恶相,有我保驾,他们也不敢把家男怎样,而且我根正苗红,父亲是钢铁工人,那些贫下中农的子女都自觉接受我这个工人阶级子女的“领导”。基本上全都站在我这边,都替我说话,替家男鸣冤。当然这也和我打遍全村无敌手有关。可是对于家男来说,政治上暗淡的前途、大队头头们对她的不信任,就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这个巨大的阴影,一直压迫着她直到她走完短短的人生之路。
在那个年头,人们只能私下表示自己的同情,在公开场合,没有几个敢于和写反标的人接近,更别提敢替写反标的人说话。就算是嫌疑人,也都立马躲得远远的,生怕沾光。就连平时总爱上家男那里串门的丫头们也都不敢去了,据说被他们的父母严令不许进入家男门前半步。这对家男那本来就很敏感的心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再后来,反标的事没有结案,这道倒霉的阴影就一直追随着压抑着家男,一直到她被毁灭。
出事的那天夜里,我从家男那里回来,她取出手电递给我,嘱咐我过水塘时小心点。
当我走进曲里拐弯的农村小街以后,才知道天是那么的黑,刚装上新电池手电的光只能照到脚前一点的地方,一不留神就会绊个跟头。当经过水塘时,白天看来密密的很有诗情画意的小树林变得阴森森的,陡峭的塘壁、怪异的塘水使人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一只狗叫起来,几乎同时好像全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我觉得狗们好像一下子就会都跑来咬我。听说,只要吃过狗肉的人,狗就会把他当死敌,到夜里会群起而攻之。
而我由于队里克扣县里发给我们知青的口粮,给的粮食不够吃,已经吃掉两只大狗了,都是贫下中农养不起给我们这些知青吃的。
此时,一阵巨大的悔恨像巨浪一样淹没了我,我一下子觉得喘不过气来,连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伙子武术高手都怕成这样,家男她是怎么熬过这条鬼路的?在过后的这几十年里,这幕可怕的场景一直存留在我的心底,以后也永远不会消失。
特别是那立陡立陡的水塘,家男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幸亏水不深,也不知道家男是怎么爬上来的?我的心一阵刺痛,从不流泪的我,眼泪夺眶而出。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觉得狗叫声、恐惧感一下子都没了,只剩下愤怒,不可压抑的愤怒,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饶过池塘,一下子跳过不矮的围墙,冲到揭发家男的那个混蛋的屋门前,一脚踹开门把那个浑身光溜溜一丝不挂的家伙从炕上揪起来一顿左右开弓的大耳光。那家伙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直到我看到他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的样子,才把他扔在地上走出来。在门外,听见他爸爸骂他:“怎么不让太明打死你,你狗日的毁了人家孩子一辈子啊,你多什么嘴……”
二、家男的噩梦
以后,家男再也没有舒心地笑过。慢慢地,人们好像也忘了这件事,家男也慢慢平静下来,我们都避开这件事不提。一天晚上,家男和我在村西桑林里散步,头顶上是圆圆的月亮。家男问我:“共产主义社会是什么样子的?”我说:“就是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毛主席描绘过的样子呗。”她说:“其实就是原始社会那样的。”我说:“不对,原始社会生产力低下,没有衣服,不能吃饱,怎么能和物质极大涌流的共产主义比?”她笑了,说:“你好可爱,还是这么单纯。”又说,“原始共产主义不整人,大家快快乐乐,一切顺其自然,多好。”这是她多日来第一次笑,是那么好看。
家男是一个十分勤奋,极端讲究慎独的人。从来没有间断过学习。她有很多书,是偷偷藏起来的。好多世界名著。我从一个赳赳武夫到后来成为作家和家男的熏陶是分不开的。我的杂文,就是她几乎天天给我朗读鲁迅著作熏陶出来的。有好多文章被报刊转载,还有的杂文、随笔有幸和党的总书记等高级干部的文章排在一个版面上,总书记头条,我二条。有时,我想,是否家男的在天之灵不断督促我弃武习文?
家男总是在思考问题,而往往没有一次能圆满地解答出来。我劝她何苦总和自己过不去?她总是说:“我真想弄明白……”有一次,她问我:“太明,咱们真的就这样混下去?冯连长一见我就像要把我咬死的样子,我真怕。”现在村里只有她还管这个混蛋叫连长。所有的人都叫他疯狗。我说:“以后想办法念书去,不是有人被推荐走了吗?”家男低下头:“我永远也不能念大学了。”我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和她都知道,答案就在那里摆着。
入秋的时候,中心学校高中部缺一名数学老师,大队革委会推荐我到师范学校学习大学数学专业。我不想扔下家男孤独一人,就回绝了。
家男得知后跑过来,高兴地对我说:“太明机会难得,一定要去!”拗不过她,我只好听从。送我走的那天,她哭了,我看她两眼茫然地看着远方,很替她担心,就说:“要不我不去了?”她回过神来说,“那怎么行?一定要去的,不要担心我,去了给我来封信。”我说:“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总是钻牛角尖。”她没说话,定定地看着我,眼圈又渐渐红了,眼泪不断掉下来。就这样,她站在拖拉机的尘土里,目送着我,一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
在校学习的日子里,我经常给她写信,也给那些和她要好的姑娘们写信,让她们多去她那里玩。她也经常给我回信,从开始写的很长,慢慢就很简短了,半年后再也没有回信了。我去信问一个朋友,朋友来信告诉我:疯狗有一次当着四队所有社员的面啐了家男一脸浓痰,家男吐了,哭着跑了,第二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立即请假回到城里,可是家男又回村里去了。她妹妹说,村里派人来把她劝回去了。我赶回村里,看到家男瘦了很多,显得眼睛大大的。看人总是发愣。我知道,家男是个骨子里很自傲的人,这样的委屈,难为她能忍下来。我去找疯狗算账,可是找遍全村,包括他家的厕所,都看不到人影,社员们告诉我,他听说我回来了,吓得跑淘河村他舅舅家了,我又追到他舅舅家,他又先我一步跑不知道哪里去了,气得我把他家的锅砸碎了。家男劝我:“算了,反正是那么回事,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刚刚十七周岁,心思比较粗,没想到那么多。
只是认为,家男能这么想,我的担心好了些。这天夜里,我没有回自己的小土屋,就是回去,连被褥也没有。我陪她说了一夜话。她的思维跳跃得很厉害,从人生、哲学、到文学、政治、经济,一会热情似火,一会冷如冰山,古今中外,无所不谈。我说:“真服你了,看那么多书,都赶上博士了。”她说:“有什么用,还不是资产阶级的狗崽子?”
在师专学习快毕业的时候,家男又不给我回信了,我的心终日揪揪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三、家男之死
毕业后,我直接返回城里。来到她的家。她父亲坐在客厅里,默默地抽着烟,我看到原来他的一头黑发全都变白了。他父亲告诉我,家男住院了,是安定医院。我的头一下子蒙了。
“精神失常,”他父亲低沉地说:“初步诊断是精神分裂……”我的心沉下去,沉到冰海里去,身子轻飘飘的,我的意识好像是一朵云,在慢慢飘荡。
“住院已经两周了,本来她死活也不去,说怕你伤心,怕你知道她成了精神病人,会做出傻事,一定要等你回来,大夫说,不能拖了,就强制她住院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家男的家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奇迹般地找到了安定医院。可是,她不肯见我。医生说,她哭得动弹不了,谁也劝不住。
我随医生来到病房,她一下子扑在我怀里昏死过去了。我事后也不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当我看到一个傻女楞楞看着我笑的时候,我第一个动作是抱着家男就往外跑。
再后来,一个女医生的眼睛被我打肿了,还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从我的怀里抢家男,我和他们厮打着一直冲到院子里,再后来,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那个女医生眼睛红肿着照顾着我,我躺在水泥地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家男已经不见了。
从那天起,安定医院不允许我踏进医院半步。
当我送走一个高中毕业班时,家男回到了村里。我高兴极了。白白胖胖的家男躲在我的小土屋后面,我开锁的时候,她从后面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一下子就知道是家男回来了。
家男说,她都知道,那几个姑娘告诉她,她住院的时候,我找了县里,地区,省里。上边来了人,调查了疯狗。还说太明你怀里揣着一把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到处找他,吓得这个疯狗尿了裤子。
家男说,真怕我做出傻事啊。后来这个叫冯善树的疯狗失踪了,有人说被我吓得当了盲流跑东北去了,
我没告诉她,我找到了那个畜生,但是,我不知道他从背后用军用刺刀偷袭了我,差点要了我的命。
可惜,他也没有得到好处,被我一拳头砸在后脑上,昏了过去,又被我一脚踩断了腿,然后让他永远不能再有后代了!
我的伤,被我师父用特效药治好了,只是腹部永远留下了一条红红的伤痕。
至于那家伙,再也没有回到村里,谁也不知道他的下场如何。
总之,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家男显得格外开朗,她说:“我是文艺委员呢,病友们都喜欢听我讲故事。”她对我说,近半年了,她没有发生过“幻视”“幻听”,还给我讲了许多精神病学的名词,我感觉她好像快成了精神疾病方面的专家。
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她每天晚上都恋恋不舍地离去,早上很早就过来给我做早饭。我知道,精神分裂病人很难根治,她也明白,但我们都希望发生奇迹,可是奇迹终于没有发生。
在医院多次督促家男复查,家男回家不久,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病了,她把小外甥女高高举过头顶狠狠摔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普罗米修斯给了我力量,我要除掉你这只疯狗。”
随后,在医院里,当她清醒后,确认自己再也不会成为正常人时,就在精神病院的一角,一棵松树上用我送给她的围巾挽成的套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只给我留了一句话的留言:“太明,原谅我,与其大家苦熬着,不如我解脱了吧。”
几十年过去了,我企盼着家男梦中来会我,因为她完全可以做到,而我却不能去看她。但是她没有来,我理解她,她总是怕别人受惊吓,她总是想着别人,但是,家男,你知不知道?我是你最亲密的朋友?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胜过亲兄弟?我是你的最好的“哥们”?你应该来看我的。多少个午夜梦回,我瞪圆了眼睛,大声骂着这个家伙,怎么就是不来看我?
这么多年了,许多亲友离开我,去了那个世界。我慢慢开始记不清他们的容貌了,只有家男,无论何时想起,脑海里立即会浮现出她清丽的面容,一颦一笑如在眼前,似乎能听到她不讲道理的狡辩:“共产主义就是原始社会那样的!”“原始社会不整人,大家快快乐乐,一切顺其自然,多好。”
言犹在耳,而伊人永逝。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在世上留下一张照片,我好像在她家客厅的像框里看到过一个穿着兜兜的光屁股婴孩,冲我甜甜地笑着,她妹妹说,这是家男惟一的一张“标准照”。记得当时她羞红了脸。
这么多年来,我经历了许多事,也成熟了许多,有时我想,家男这短短的一生中,只有很小的一半有过快乐吧?至少有将近6年的时间是在委屈和苦闷的精神煎熬中度过的。
她曾有远大的抱负,有超乎常人的聪明天赋,希望将来成为工程师,成为文学家,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但是,碰巧,命运让她遇到了那个失控的年代,那个年代里产生出来的恶人,夺去了她的梦想,夺去了她的生命。
她选择了自杀,不是逃避,是勇敢,虽然他的亲友悲痛欲绝,但是我现在很理解她,如果我处在和她相同的境遇,肯定和他的选择一样。
世上没有如果,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如果!
在她的坟前,我以前答应给她写的一首词,我用她教给我的楷书,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然后烧给了她。
长歌当哭!
《长相思・雨一场》
雨一场,雪一场,
寒夜孤灯照空床,
残影落西窗。
思千行,泪千行,
旧裳犹存兰草香,
明月照鬓霜。
那天夜里,佳男怀抱着琵琶来了,她给我演奏了我最喜爱的琵琶曲:《十送红军》“一送里格红军,介支格下南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格扑面寒......这是最早的十送红军民歌的第一段,也就是第一送。是她父亲南下的时候亲自整理出来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