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爱情（组诗）

中秋月

从海上生出来

从山凹钻出来

从一望无涯的黄沙的尽头，悄悄地爬上来

心头，涌上来

从诗经穿越而来

从唐诗奔涌而来

从古今中外一切或厚或薄典籍的册页之中

还了魂

故乡就近在眼前了

童年，被瞬间还原

柔软无比的如山涧清泉的月光就锋利起来

杀出了左眼的泪水，又杀右眼

月，是所有人的穴位

这一晚，人们魔怔地跟着月亮走

再勇猛的壮士，也拔不动随身携带的剑了

人间蜜软，像一颗熟透了的柿子

创可贴

水泥阶梯的裂口

仿佛这座硕大无比的城市掩藏不及的伤口

一茎黄瓜，创可贴

诗

其实啊，我是一个萤火虫人

白天，用衣物紧紧包裹着内心的闪亮

一些悲伤，一些惊喜

撞击

便会产出些微有光亮因子的羽毛

小心收集，集腋成裘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将它们释放出来

星星，一闪一闪的

那是萤火虫们远在天边的兄弟

更多时候，将它们摁倒在一张张A4纸上

它们会一闪一闪的

遭遇到一双有悲悯之意的眼睛

荷

残

也可以残得惊艳，残得惊心动魄

残得略显清浅的苍翠葱茏生出一份惊惶

有些美

必须历经沧桑，方能抵达

土墙上的一支凌霄花

成团成团的衰颓，像溃军一样败退

一盏嫣红，一支利箭

仿如蓦然回首之际

灯火阑珊处静静等待情郎着粉衣的女子

就像百无聊赖

被一闪星星之火点燃

恰如日子的平淡无味

突然被一份意外的惊艳，狠狠地击中

山中

像一株植物一样活着，比如，一株狗尾草

没有命令的闹钟

想摇摆几下狗尾巴，就摇摆几下

托举一颗照亮了自己心思的露珠

倦了，与弟兄们一起

秋风中酩汀大醉般倒成一大片一大片焦黄

像一只动物一样活着，比如，狡黠的野兔

挖三个洞窟

给每个洞窟开出三个出口

当第一缕阳光用窝边草的影子撩拨欲望

开始必要的劳作

够自己，或一家兔的口粮，就行

像云一样活着，逡巡在大头尖的山峰山谷

风从东边赶来，就跑向西边

风从南面追来，就奔向北面

懒劲上来

就膨胀成巨硕的棉堆的样子，一动不动

让夕阳随意涂抹灿烂

不，不需要像什么

按自己独特的节奏活着

但愿从来就不曾去想为何活着与怎样活着

只是静静地活着，就好

晨曦照临，醒来

夕光坠落，睡去

指纹锁

装了指纹锁

每当我的大拇指，像黑夜覆盖大地一样

轻轻覆盖它

就欢快地打开了自己，毫无保留地接纳我

昨日，第一次，它不认识

第二次，才迟疑地打开

指纹锁是如何知道我已经有了些微的不同

一小团阴翳，击中过我

今日它怎么也不愿意打开

系统锁定，让我沉淀几十秒，再试

定是提醒我将生活馈赠于我的杂质拔除

找回天朗气清

每个人都需要一把指纹锁

提醒你时时勤拂拭

然后，门就化成了无作门，与无相门

遇见清凉

树的爱情

一株老树，伸出枯枝，做环抱的姿势

一团云，不仅浮在天上

更是飘在心头

树的爱情，需找寻隐秘的视角，才能看见

鸟儿不知道

可叹啊，天上的云，也不知道

杀狗

茂樟舅公八仙桌畔坐着喝茶

手上突然就长出一根拳头粗细的棍子

五月龄的狗，欢跳着归来

它的调皮与机灵刚刚温暖了我幼年的孤独

棍子狠狠地咬向头部

甚至来不及哀嚎几声

脑瓜，崩血，爪子，抽搐

尾巴渐渐僵硬，已不能摇出它对人的友善

活生生地

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贴近我的生灵，死了

横死在我的眼前

除了恐惧，我无能为力

它无罪，无过，一直对这个世界给出的

是眼神的明亮与干净

我用眼泪清洗着自己的无用

舅公说哭什么，狗本来就是给人吃的

爷爷说等下狗肉熟了，看你能吃几块

我吃了满满的一碗，连汤都喝干净了

顷刻之间，就忘记了碗里的狗肉

是陪我玩耍，甚至哀怜它无辜死去的朋友

剔着牙

甚至感叹红烧应该比清煮有更浓郁的滋味

舅公的凶器是棍子

伪善，是我暗藏的匕首

呼万岁

一阵风吹来，高处的树大声呼喊万岁

低处的草也轻声呼了万岁

阳光普照的时候

大树浓厚的树荫，完全遮住了草的光明

张家奶奶

张家奶奶已九十多岁了，她妹妹八十九

后辈的喜事

从福利中心，将她们搬了出来

像搬，一尊佛

安放于中央一张桌子最尊贵的位置

时不时有人过来唤一声

不清楚是哪一位多年不见的玄孙或玄侄

回报以无言的微笑

与氤氲的茫然

就像佛祖每日接待着人群的络绎不绝

宴席，按部就班地热闹着

像一个翻腾的海

张家奶奶姐妹俩，是褪去鳞与鳍，的鱼

在岸上

观摩着后辈们或生或熟的各种泳姿

送回福利中心太迟了

姐妹俩，被安排住在同一个房间

张家奶奶絮絮叨叨说了一整个晚上体己话

妹妹断断续续回应了整个夜晚

只顾自己说，却没听见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她们将话说出了境界

活着，呼出自己活着的感觉是唯一重要的

下次相聚

也许明天后天

也许，永远，再也等不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