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自己该写点什么去想念爷爷,每每提笔又不知从何写起。爷爷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好像随着他的离去,我已经在慢慢忘记。忘记过往的生活,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一切本就存在的记忆。
我记得爷爷一直都很胖,胃口也很好,家里最大的碗一定是他的。我印象中的爷爷每日挂着笑脸,喜欢躺在靠椅上睡午觉,他那厚实的身形常常被村里人戏称是一尊“弥勒佛”。爷爷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却很瘦、很瘦,他什么都吃不下,一口甜牛奶就是他所有营养的来源。
我的爷爷是农民出身,他的爷爷应该也是农民出身吧,所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农几代了。其实当农民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除了穷一点、生活条件差了一点、劳作苦了一点.......好在爷爷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抱怨过农民身份带给他的苦,反而是现在的我们却总在抱怨生活的苦。
我记事以来,爷爷除了农忙时节田地间的劳作外,他还会养殖很多很多的鸭子来填补一穷二白的家。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种田,养殖鸭子的成本相对较低,但苦的却是养鸭人,爷爷在这个行业里活了大半辈子。夏谷收进粮仓,爷爷就要挑上行李,赶上成群结队的鸭子走田串地,一片地头一片地头仔细寻觅;遇到大片田地,他便能“安营扎寨”下来,安稳住上几日。安稳也是白日里才有的待遇,晚上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偷鸭子的大有人在。如此一来,爷爷也有他自己的“小伙伴”——同村的另一个爷爷,他们总是相依为伴出门赶鸭,两人一走就是好些天。出发前鸭子还是浅灰色的短绒毛鸭宝宝,回来后便成了深灰色的青年鸭壮壮,再养上一些时日便能卖钱养育我们这些小娃娃了。那时候我只知道家里隔三差五就有鸭蛋和鸭肉吃,却不知道这些鸭子是如何长大的,爷爷他们在外是如何生存的?
或许那把笨重的黄油伞能给我答案。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大最重的雨伞,爷爷出门总会带着它,它为爷爷挡过雨、遮过阳;爷爷也十分爱护它,坏了每每都是自己修,修好了再带着它出远门。我从小就不太喜欢那把黄油伞,不是因为它太重我拿不动,而是它散发着一股味道,我的嗅觉不太灵敏,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一股什么味道,总之是我不喜欢的味道。好些年过去了,那把黄油伞像爷爷一样都老了,它终究还是坏了,现在也没有人会再去修好它,大不了再买一把,所以,家里现在的这把是新的,全新的。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还要再买上一把同样的雨伞,难道是它大吗,好挡雨吗?
爷爷离开了,伞换新了,鸭子也没有了;但我还是能吃到鸭肉,却不再是从前的味道了。从前我可以去田地里捉鸭子,爷爷站在田埂上,一边撒下稻谷,一边叫唤着鸭子们才能听懂的语言。待鸭子们都聚在一起吃食时,他就趁机挥动手里那根长长的竹竿,用力按在地上,好几只鸭子在竹竿的威压下不能动弹,这时我和弟弟妹妹就会跑上前去抓住它们,爷爷收好竹竿走过来掂量掂量我们抓住的鸭子,放走好几只,留下最大的那只回家杀了吃。我们还会等鸭群散去后去田地里捡鸭蛋,鸭蛋个头比鸡蛋大多了,煎出来的鸭蛋自然也比鸡蛋耐吃。
爷爷离开一年后,几个姑姑都说梦见他想要这,想要那,还想要出门去旅游。我们整理了爷爷最后的一些衣服(他去世时已经扔了好多衣服)准备烧给他,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我们从柜子里整理出来,我这才发现爷爷所有的衣服都是深色的,甚至没有一件白色的,哪怕是夏天的短袖也是以灰色为主。这或许就是农民吧,深色好洗又耐脏。爷爷想要钱我们可以烧给他,爷爷想要衣服鞋子我们可以烧给他,但爷爷想要出门旅游,我们却无能为力。爷爷在世时我们这些不孝子孙没有一个人带他出门游玩过,我想他走过最远的地方是不是他赶着鸭群去找食的地方?
自从爷爷患上老年痴呆后,他就总是糊里糊涂的,有时候记得我,有时候不记得我。无论爷爷是否清醒,他总会在我们回家时拉上我们说说话,哪怕是他已经听不见了,哪怕是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要我们还能发出一些声音,他就不会觉得孤单吧。
爷爷离开前的最后几个月一直躺在床上,全靠父亲每日的照料才不至于让他发霉发臭;除了要忍受自己的屎尿,他还要忍受一个人的孤独。爷爷住的那间房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因为长大了,住不小,所以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就一个人住了进去。房间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很小的正方形桌子,爷爷在里面度过了他人生最痛苦的几个月。我因为工作和生活上的原因很少回家,为了缓解爷爷的孤独,我特意给他买了一个收音机。后来听父亲说爷爷嫌收音机太吵,我当时还挺困惑,以前家里有收音机的时候爷爷不也经常听吗,为什么现在就嫌吵闹了?其实我不知道的是,没有亲人的陪伴,爷爷只能从收音机里听到噪音。
没有了收音机的噪音,爷爷大概也能安静了,安静地闭上眼睛。爷爷走的那晚是弟弟给我打的电话,我扔下手里准备切菜的刀,带着女儿飞一般地开车回去了。我始终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他闭上了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他凹陷的脸颊再也不可能动弹了,一切都画上了句号,伴着我们的眼泪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