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餐员】
电瓶车切开人潮的密度
导航图上,每段曲线都绷紧成弓
他是一支被订单驯养的箭
闯过所有红灯的倒数
却为蹒跚学步的孩童
刹住整条街的湍流
当汤汁在保温箱保持平静
他颠簸的胃正消化超时判定
手机突然震动——妻子发来
女儿第一次站立的照片
那一刻,他扶着车把弯下腰
仿佛正替小小的身影
扶住摇摇晃晃的人间
【纺织女工】
车间里,棉絮是驯服的雪
在日光灯下匀速飘落
她的年轻被织进欧洲花型
嫁给远方的橱窗
梭子穿行,是岁月沙沙的耳鸣
直到某夜加班,她发现
掌心纱线勒出的沟壑
竟与老家门前小河重合
而视频里,女儿指着婚纱画册问
“妈妈当初也这样漂亮吗?”
她低头藏起断线的手指
把答案系成死结
【物业水电工】
他的扳手能听懂水管的咳嗽
电笔能测出墙壁的神经痛
在幽暗的管道井里
他为堵塞的黎明疏通出口
工具袋沉睡着整栋楼的钥匙
却没有一把能打开
八点准时亮起的窗——
那扇被万家灯火围困的
属于异乡人的黑暗
最怕除夕检修,偶遇
阳台溅出的团圆欢笑
那温暖的电压他无法调节
只能紧一紧腰间工具包
把漏电的思念
接地在配电箱最深处的接口
【废品站老人】
他定价废铁的沉,与
旧书的轻。在秤杆起落间
往事被拆解成净重的数字
当夕阳为塑料山镀上金身
他坐在中央,像入定的佛
直到拾起半张撕碎的毕业照
突然用袖口反复擦拭
仿佛能拭去时光落在
那个青涩面孔上的灰尘
而某个雨夜,他悄悄将
一盒过时发卡藏进铁皮柜
——那是女儿出嫁时
唯一没能带走的年轻
【学校保安】
他记下无数早恋的慌张
与晚归的借口。哨声吹皱
少年们溢出的荷尔蒙
而放行杆抬起落下的间隙
他总望向那片喧闹的操场——
三十年前,他也曾这样
把整个未来抛出一道抛物线
直到某个黄昏,毕业季的喧嚣
淹没他未寄出的情书
他取出磨亮的口琴
在晚风里,为远去的背影
奏响从未熄灭的春天
【古籍修复师】
光线滤成金色的尘埃
落在她发丝般的狼毫尖
尸虫将书页噬成星空的残局
她用皮纸与墨膏,填补文明的坍缩
当一句宋诗在她掌心重新学会呼吸
整个朝代的雨声都滴落在
今夜的加湿器里
只是那托起过千年亡魂的指节
却抚不平体检报告上
那道名为“晚期”的折痕
而她仍在修复《长寿方》残卷
——以生命续写生命
本就是最古老的修复术
【高山瞭望员】
森林是绿色的海,他是唯一的礁石
望远镜里,云卷云舒都是过客
直到发现那棵被雷击的老松
依然向着天空伸展残肢
他突然懂得了坚守
那次他对着空谷大喊
回声三次往返,才抱回一片
足以安慰他的、完整的寂静
而今夜,他给每颗星星命名
用妻子寄来的毛线
为望远镜织一个温暖的脖套
在雪落之前
【墓地守夜人】
他熟知每块石碑的鼾声
并相信未亡人的泪水
会在凌晨凝结成露
替长眠者继续呼吸
唯一的光来自值班室窗口
像一枚温柔的邮戳,盖在
生死交界处的信封上
他常在旧报纸边缘,练习签名
工整得,仿佛在预习成为
一个宁静的收件人
却总在清明时节,偷偷
为无主的墓碑插上野花
——他知道有些思念
迷了路,需要有人指认归途
【远洋船员】
海图上的航线是静止的
他的晕眩是动态的
在货轮犁开的永恒浪花里
国籍渐渐褪色,乡愁长出鳃
那天他看见鲸鱼喷出的水柱
突然懂得了——
所有离乡者,都是陆地的
搁浅的鲸
他在枕下藏着一小袋故乡的土
每个风暴夜,取一粒在舌尖
甲板,便在倾覆前重新浮起
而当靠港时收到女儿的信
他说北大平洋的月光
终于学会了用楷书
在浪尖写“爸爸”
【沼气工程师】
他走下城市的消化道
在污浊的最深处寻找火焰
甲烷是废弃物忏悔后的舍利子
在他的仪表盘上获得宽恕
当蓝色的火苗在管道尽头起舞
他仿佛看见,所有被遗弃的肮脏
都举着莲花升向夜空
女儿总捏着鼻子说他有味道
他弯腰抱起她:这是爸爸从地底
偷运上来的,星星的胚胎
此刻他指向远处亮起的路灯
看,那是爸爸昨天
亲手接生的银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