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帖:枯藤
莫要怜悯它的蜷缩。
它舍弃了绿叶的浮名,
才将风雨,勒进自己的骨骼,
雕琢成这般铁画银钩。
它垂下,不是屈服,
而是为了更紧地,
抱紧身下的岩石——
那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誓言。
当春风再度巡游,
你会看见,那最坚硬的倔强
如何从最深的褶皱里,
抽出柔软的、绿色的宣言。
第二帖:古道
蹄声与商旅,都已风化。
它不再是通往远方的路,
它本身,已成为了远方。
碎石是它散落的密码,
记载着无数出发与归来。
荒草掩映,不是遗忘,
是为新的行者,
备下的、沉思的软席。
我行走其上,并非追寻古迹,
而是来与一种坚韧对谈。
它未被沥青覆盖的胸膛,
仍跳动着泥土与天空
最原始的契约。
前方,路碑残了一半,
像一句未说完的叮嘱。
而我相信,所有真正消失的,
都只是化作了路本身,
静卧于此,等待
一双崭新的步履,
来将它重新走成——传说。
第三帖:残荷
别用萧瑟为我写生。
我低垂的头颅,并非认输,
而是在细读水面,那本
关于来去的哲学书。
我折颈,是为聆听
淤泥深处,藕节如何
将残阳与冷露,酿成
来年新生的乳浆。
且看我这身傲骨——
风雨拿走叶的圆、花的香,
却拿不走我,在寒水中
依然站立的,这身铁画银钩。
我正以最瘦的笔触,
勾勒最丰饶的春天。
第四帖:老井
苔藓是它的年轮,
沉默是它的深阔。
它收容过月亮,也映照过
我祖父年轻时的脸庞。
辘轳的歌唱已经生锈,
而它的腹地,仍涌动着一整个
未被玷污的星空。它不争辩
自己的深浅,只向真诚的探看者,
献上最初的甘冽。
它是一面倒悬的天空,
也是一枚,盖在故土之上
永不褪色的印章。
第五帖:旧砚
墨痕已干,如同
一场酣畅的雨,沉入大地。
它不再是文房之首,而是
一座时间的火山口。
那些磨掉的边缘,不是磨损,
是它与无数狼毫,在交锋中
达成的圆融契约。
它记得每一首诗的体温,
每一笔狂草的闪电。
如今它静默,是伟大的静默。
如同一位退役的将军,
在月光下,擦拭铠甲。
内里仍积蓄着千钧的浓黑,
等待一管新毫,来引爆
另一场,文字的惊雷。
第六帖:茶凉
茶凉了,就续上热水。
茶叶在第二次苏醒时,
才吐出深藏的余甘。
像我们,总在人生的后半场,
才听懂沉默是自己的语言。
杯底的叶,不是沉沦,
是抱紧核心,等待
下一次沸腾的号令。
这短暂的冷却,恰好让我看清
水面倒映的苍穹,依旧完整。
第七帖:钟摆
它左右言它,不说虚无。
那嘀嗒声,是钉枪,
将飘摇的此刻,牢牢钉进
存在的序列。
它推着黄昏,也推着黎明。
父亲的脊背在它的节奏里
弯成一座桥,让我们走向远方。
而我们的远行,是为了最终
能认出这桥拱的雄伟。
它从不停歇,不是在埋葬,
而是在铺设一条
通往终点的、最公平的轨道。
我们都在车上,而前方,
尚有站台,尚有未曾点亮的灯。
第八帖:归鸦
这群黑衣的苦行僧,
并非在哀悼白昼的死亡。
它们是用身躯的墨,
在为迟暮的天空,题跋。
字迹苍劲,写的是:
“我曾飞越,并将继续飞越。”
它们的叫声,刮擦暮色,
不是为了制造伤口,
而是为了擦亮
即将登场的第一颗星。
我们互为镜像——
它们用翅膀稀释黄昏,
我用目光,煮沸沧桑。
第九帖:断桥
它断在那里,不是结局,
而是最有力的标点。
提醒着:此处曾有宏愿,
此处,通向另一种可能。
我们立于断处,望向前方,
那并非虚无,而是
留给未来的、一片空旷的答卷。
流水在桥墩下迂回、蓄势,
唱着不为人知的进行曲。
这未完成的连接,恰恰是
留给后来者,最慷慨的
一首序诗。
第十帖:旧眼镜
它退役了,不是因为它老,
而是因为它已完成
为我校准世界的使命。
如今它躺在盒中,像一艘
泊入港口的旧船,船身
刻满了与风浪搏击的铭文。
我偶尔戴上它,并非怀旧,
而是为了验收——
那些曾被它矫正过的年华,
是否还在正确的航向上。
镜片模糊了,但那个
透过它凝视世界的青年,
目光中的火,并未熄灭。
它只是传递给了我,
换了一种,更温和的燃烧方式。
第十一帖:锈锚
它搁浅在岸滩,被称作
“被遗忘的铁”。
锈迹是它的勋章,记录着
每一次与深渊的角力,与暗流的谈判。
它曾将整艘船的漂泊,
稳稳地,押在海底的沙床上。
如今船已化柴,航程已成传说,
它仍保持着向下抓握的姿态。
这不是固执,是信仰——
那深埋于血脉的、对职责的忠诚。
潮汐日日来探看,劝它放弃沉重。
它却在月光下,用一身斑驳回应:
“我的梦,依然湛蓝。”
第十二帖:柴门
它不锁春风,也不挡风雪。
只是虚掩着,将一片清寂
与万丈红尘,轻轻隔开。
门轴吱呀,是一句
用了半生才磨出的乡音。
路过的人,能听见
院子里,光阴在石阶上
晒着太阳打盹的声音。
它从未向往过朱漆与铜环,
它的哲学,是朴素地立着。
让想进来的人,感到是归家;
让想出去的人,记得有来路。
它是一道温柔的界限,
筛选着,真正的叩问。
第十三帖:古渡
舟与楫,都已退隐。
它空对一江逝水,像一个
被遗忘的句读,停在
滔滔不绝的时间文章里。
当年的桨声灯影、离愁别绪,
都沉入水底,化作淤泥的养分。
石阶被脚步与河水,磨去棱角,
圆融如一句古老的箴言。
我独坐渡头,不为等待,
只为聆听这盛大的空无。
风从对岸吹来,带着
千年前一样的湿度与温度。
忽然明白——
它渡的不是人,是心。
所有在此停留的过客,
都已被它安然渡过了
名为“执念”的河流。
它自身,便是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