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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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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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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表姐

一、搪瓷缸

表姐,你留下的搪瓷缸正在举行

一场缓慢的叛变——瓷釉脱离铁胚时

发出1978年的蝉鸣。

我每日擦拭,实则豢养锈迹:

那些氧化都是年轮在练习悠长悠长的深呼吸。

你说“茶要喝透”,如今我明白

透彻意味着允许苦涩生根。

缸底那片茶渍地图,

标着我们去而复返的雨季。

每当热水注入,它就舒展成

一只褪色蝴蝶,驮着供销社楼角的下午

在蒸汽里盘旋。而那个被你修补过的豁口

正以残缺的弧度,盛接今年的月光。

二、晒被

那年你扬起棉被的姿势,

像展开一封寄往天空的家书。

我躲在鼓胀的云朵后面数拍子:

一下是尘螨起义,两下是往事翻身,

第三下永远悬在半空——

成为后来所有坠落的斜坡。

如今我的关节天气预报里,

还住着你拍打出的晴雨表。

阳光在纤维里老成棉籽,

每根绒毛都在弯曲中学习承载。

最重的不是水汽,是时间本身啊,

表姐。你看晾衣绳微微下坠的弧线,

多像岁月在教万物练习妥协。


三、绿皮车

你剪票根的剪刀还没合拢,

月台已长成麦芽糖的拉丝。

我说“写信”,你点头时,

风正把你的刘海焊在额角。

这些年高铁碾过的都是速写,

唯有绿皮车在慢镜头里锈成琥珀。

你教会我的等待是种慢性几何学:

两点之间,最长的不是直线,

是信封在邮筒腹部发酵的弧度。

现在我的手机存着三百个地址,

每个都像未检票的旧车票——

明明已抵达,却永远在途中。

表姐,我们究竟在追赶速度,

还是在练习如何优雅地迟到?

四、缝纫机

的确良的颤抖穿过四十个春天,

还在我的左胸腔共振。

你踩踏板的节奏是种原始巫术:

把直线踩成漩涡,把布头

踩成会呼吸的皮肤。

那颗草莓补丁不是失误,

是你故意留给世界的破绽——

所有完美都需要一处柔软的漏洞,

用来漏光,漏风,漏年幼的野心。

现在我西装内衬仍留着那个形状,

当会议室的空调太冷,

它就隐隐发烫,像枚休眠火山。

表姐,原来我们一生都在学习:

如何把命运的裁边,

缝成隐秘的勋章。

五、相册

(油菜花田的第三棵树向右倾斜)

风从1979年吹来,你的麻花辫

正在解构地心引力。我数过的

七颗扣子如今是七座星系,

六朵云飘成了颈椎病历,

而那个卡在折页里的我,

还在进行二维到三维的跃迁。

每次翻页都引发小型时空塌缩:

你转身的0.01秒被拉成光年,

我的目送至今没找到落点。

表姐,原来照片不是瞬间的切片,

而是持续膨胀的宇宙——

我们在暗房里显影的过程,

正是显影我们自己。

 

六、海潮

海鸥牌泡沫漫过的不是搪瓷盆,

是整个渤海湾的潮汐表。

你弯腰时发梢垂落的银河,

正通过地漏流向未知海域。

如今我头顶的退潮线,

已抵达你当年的海拔。

洗发膏的柠檬香变成药水味,

但相同的盐分仍在循环——

从你的汗水到我的眼泪,

从少女的渤海到老年的浴缸。

表姐,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

原来我们从来不曾离开

那条共用过的、咸涩的河流。

七、汇款单

附言栏从丰满到消瘦的简史,

比任何经济学都深刻。

十八块七毛买断一本字典,

却买不断笔画里的颤抖。

后来那些字在汇款单上绝食:

“好”瘦成骨架,“嗯”缩成标点,

橡皮擦抹去的不是铅笔迹,

是声带里淤积的煤层。

我用了四十年放大镜才读懂:

最贵的汇款不需要数字,

是标点符号里藏着的

呼吸机频率。表姐,

当语言开始节食,

沉默就变得肥硕而具体。

八、栏杆

表姐,养老院的栏杆不是琴弦,

是你把时空折成的五线谱。

梳子划过白发的声音,

让所有窗户学会倾听。

你给不存在的少年编辫子时,

整个院子的轮椅都开始逆向旋转。

山楂糕在时空裂缝里保持融化,

半块给过去,半块给未来——

甜与酸在63岁的喉结处

达成永久的和谐。当我终于走进

你凝视多年的那扇窗,

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不是为了被回应,

而是为了成为等待本身,

成为让虚无显形的镜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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