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吟

一

手里搓着崖柏疙瘩

刀绕开硬疤，刨花堆成小山丘

削出的弧线

兜住了整个黄昏

二

书页里的松针黄成蜜色

折角那页的暴雨天

字迹晕开了潮气

第七章有行字在游——

它叼着三十年前

夹进去的那道闪电

三

和空气下棋

棋盘慢慢化开

黑白子抱成团，像奶沫

赢的那颗爬上窗结霜

输的那颗陷进地板缝

我俩起身后

空椅子自己长出了棋谱

四

屏幕里雨往上飘

阴影处开出石梅花

骨头里还酿着二十三岁的甜

医生按到某处

听见年轻时那声闷雷

在骨髓深处

把爆炸推迟了四十年

五

月亮从杯口淌出来

爸在酒滴里理钓线

新梅酸得眯起眼

可四十年前的梅雨天

正在我舌尖

重修那座塌掉的桥

六

和影子并排走

它数我摔过几跤

我记它啥时消失

直到梧桐叶铺成信纸

我俩互相签字

光和影终于讲和

七

樟脑丸洒成雪

梨花在褶痕里开台唱戏

第三颗扣子突然说：

“锁眼里冻僵的目光

正在化开

你听，是今年第一声燕叫”

八

锡纸药板排成星座

每粒药裹着薄荷味的早晚

孙子的儿歌把咳嗽编成：

“流星们在老天空

用最后那点烫

孵银河的蛋”

九

助听器捞着远处杂音

耳鸣是星星跑步的动静

童年没抓住的那只蝉

正在耳朵深处

盖水晶的回音壁

十

世界退到毛玻璃后面

多肉在窗台排队

我的故事越来越透

老花镜折起的世界里

所有东西都在学

怎么模糊地说再见

十一

字在手里变软

“疼”字拆了病床栏杆

露出火塘的光

“爱”字松开屋顶

放走关着的鸽子

偏旁部首在纸上

静悄悄地换位置

十二

深吸气，吸回半辈子呼出的雾

在这片哈气的教堂

我们和时空结婚

每粒漂浮的亮尘

都是年轻时没点的蜡烛

十三

茶叶在杯里练漂浮

沉浮间放出关着的季风

三泡之后的空杯

还有鲤鱼鳃的声音

而我喉咙里游着的

是整个江南的雨

十四

停摆的钟变成脐带

四点二十永远在生猎户座

秒针在血管里种的年轮

在手腕鼓成小山

爸在表背面教的雪

到现在还没在脉搏里化

十五

这身被岁月揉皱的地图

每道褶都通往亮堂的地方

疼的河床底下有暖流

骨头档案馆里

所有没寄的情书

自己泛出月光

十六

晨光查房，摊开皱纹地图

我用眼角沟壑称安静

斤两刚好换云朵找零的脆响

风的硬币在窗台

堆成小雪山

十七

斜阳把走廊铺成牛皮纸

脚印显影成潦草签名

墨水瓶消失前突然明白：

每个正在溜走的现在

都是永恒展开时

最新鲜的那道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