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上的童年

记忆里的放牛时光，比窖藏的陈酿还要醇厚，每当忆起，连空气都染着青草的甜香。那时我们半天读书半天放牛，日子像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在风里自在摇晃，却也长出了最蓬勃的模样。岁月的筛子滤去了生活的艰辛，独独留下那些闪着金光的片段，在心底酿成一坛醉人的酒。

天刚破晓，东方泛起鱼肚白，母亲的催促声便混着牛棚里低沉的“哞”叫，把我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出来。老水牛总爱用湿润的鼻子蹭我的手背，粗糙的触感裹着温热的呼吸，像是它独有的早安问候。我睡眼惺忪地解开牛绳，它便踏着沉稳的步子跟在身后，蹄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惊醒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踩着晨露出门，整个世界都浸在朦胧的雾气里。草尖上的水珠簌簌滚落，老水牛卷着宽大的舌头贪婪地啃食，所过之处青草齐齐折断，像被施了魔法的镰刀掠过。我常常蹲在一旁看得入神，看它喉结上下滚动，将带着露水的青草吞进肚里，偶尔还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给牛背上的水珠镀上一层金边，也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放牛娃们自有一套生存智慧。我们会在田埂上寻找最鲜嫩的青草，把割下的草堆在牛背上，蓬松的草垛宛如翡翠织就的披风。老水牛脾气温吞，任由我们踩着它粗壮的牛角攀爬，晃悠悠地驮着我们穿行田野。当它踏着碎步摇晃时，我总觉得自己骑的不是牛，而是一艘破浪的小船，连田埂边的野花都在向我们行礼。有时候我们还会比赛，看谁能在牛背上坚持得最久，输了的人要给大家唱一支童谣。

最惬意的莫过于在牛背上放声高歌。稚嫩的童谣和着牛蹄声，在旷野里荡出层层涟漪。唱到"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时，牛儿总会适时地“哞”上两声，惊起芦苇丛里的白鹭。那些扑棱棱的翅膀掠过天际，也把我们的心事捎向远方。我们还会自编一些顺口溜，把村里的人和事编成有趣的段子，唱着唱着就笑作一团，惊得老水牛都停下脚步，回头用那双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我们。

但放牛也不全是诗意。有回老水牛贪吃，趁着我不注意，溜进鲍大爷的红薯地，大口大口啃食嫩绿的藤叶。等我发现时，鲍大爷已经举着扁担气势汹汹地赶来，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我急得边哭边挡在牛身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不停地道歉。最后是母亲赔了五个鸡蛋，又说了无数好话，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回家路上，我戳着牛儿的脑袋嗔怪：“你啊你，怎么就这么馋呢？”它却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甩了甩尾巴，一副无辜的样子，倒叫我不好再责备它了。

夏日午后，树荫成了天然的游乐场。牛儿卧在地上反刍，嘴里嚼着已经吞下的青草，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我们躺在它温热的肚皮旁，数着树叶间漏下的光斑，看它们在牛毛上跳跃。知了在枝头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唱着夏日的歌谣，蚂蚱在草叶间蹦跶，像是在跳一场欢快的舞蹈。我们用狗尾巴草逗弄蚂蚁，看它们排着队搬运食物，一看就是半晌。遇上几个伙伴，便把牛拴在老槐树下，在草地上摔跤、打滚，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彩变幻出各种形状，一会儿像奔跑的骏马，一会儿像盛开的棉花。

雨天放牛最是狼狈。乌云压得很低，风裹着雨丝斜斜地扫过来。我们披着破旧的蓑衣，戴着宽大的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老水牛却兴奋得撒欢，在水洼里来回奔跑，溅起的泥点把我们的裤腿糊得全是。等回到家，整个人都成了泥猴子，母亲嘴上埋怨，手里却早端来姜汤。热气腾腾的姜汤下肚，寒意瞬间消散，只留下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暖意。

秋收时节，田野里一片金黄，放牛娃们又多了一项任务——捡稻穗。大人们挥舞着镰刀，“唰唰”的割稻声此起彼伏。我们跟在后面，把掉落的稻穗一根根捡起来，扎成小小的捆。老水牛安静地啃着田埂草，任由我们把沉甸甸的稻穗堆在它背上。母亲把这些稻穗搓出米来，煮成的粥香得能飘出三条巷子，每一粒米都裹着阳光的味道。我们捧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着，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

寒冬腊月，放牛成了苦差事。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霜。牛儿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花，挂在嘴边的毛上，像长了一圈白胡子。我们蜷缩在背风的土坡，靠着牛温热的身躯取暖。它厚实的皮毛下，仿佛藏着永不熄灭的炉火。有时候我们会捡来干枯的树枝，生起一堆小火，烤着从家里带来的红薯。火苗跳跃着，映红了我们冻得通红的脸，也把老水牛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火苗摇晃。

在放牛的日子里，我们在田野里认识了各种野花野草。知道蒲公英的种子会乘着风去远方旅行，懂得紫云英是老牛最爱的美味，也学会辨认哪些草有毒不能碰。我们熟悉每一块田地的脾气，知道哪里的草最肥美，哪里的水最清澈。这些知识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而是跟着老水牛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它带着我们踏遍了乡间的每一条小路，看过了四季变换的风景。

如今的孩子怕是很难理解我们当年的快乐了。他们出门有车接送，回家有空调电视，玩具堆满房间，却少有机会像我们当年那样，与一头老水牛成为知心朋友。现在的田野里，也少见放牛娃的身影了，机械化耕作代替了耕牛，那些关于放牛的童谣，也渐渐被人遗忘。但我总觉得，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虽然物质贫乏，精神却是富足的。我们在与自然的相处中学会了观察和思考，在照顾牲畜的过程中懂得了责任和担当。老水牛不仅是我们的伙伴，更是我们的老师，它教会了我们耐心、坚韧和感恩。

我的老伙计早已化作春泥，但每当想起骑在牛背上的日子，依然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听见风掠过麦浪的声响。那晃晃悠悠的牛背，驮着的何止是年少时光，更是一个时代特有的质朴与丰盈。那些与老水牛相伴的岁月，如同镶嵌在记忆深处的宝石，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永远闪耀着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