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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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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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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声里的传承

父亲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可一触算盘,便灵巧似春日穿梭花丛的蝴蝶。六七十年代,我的父亲是大队会计,那把老算盘,是其工作得力助手,更是见证时代变迁的珍贵物件。在我眼中,圆润算珠宛如神秘密码,而父亲无疑是最厉害的解读者。

故乡冬日,凛冽寒风裹挟细碎雪花,无情拍打窗棂。平日里活蹦乱跳的老黄狗,也紧紧蜷缩在灶台边,不愿迈出半步。可父亲总会在清晨,早早支起堂屋里的木桌。他轻轻掀开蓝布,露出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温润的算盘,刹那间,清脆“噼啪”声在屋内回荡。

父亲教学前,总会郑重提醒我:“看好!”他不急于动手,先端起浓茶,轻抿一口。氤氲热气模糊镜片,待茶香在口中散开,才缓缓放下茶杯,伸出粗糙有力的食指,轻点每排算珠,念叨:“梁上一珠当五,梁下一珠当一。”那声音低沉醇厚,恰似老水车悠悠转动之声。轮到我上手,手指笨拙如绑铅块,算珠在拨弄下东倒西歪。父亲却从不发火,只用温暖掌心裹住我的手,轻声说:“算盘有其路,人亦有道,慢慢寻。”

等我加减法练得较熟练,父亲开始教珠算绝技“三盘清”与“七盘清”。记得首次看他演示“三盘清”,父亲先在算盘拨满1,紧接着,手指如雨点般快速落下,依次加上123456789。算珠在他指尖上下翻飞,令人目不暇接。三遍过后,原本数字齐刷刷变成987654321。阳光透过结霜窗棂洒下,落在父亲微佝背上,算珠反射光影在墙上跳跃,仿若上演神奇数字魔法。

“七盘清更要沉住气。”父亲说着,又重新拨好1。此次,他要连加七遍123456789。他手腕轻转,每次算珠起落恰到好处。随着运算推进,口诀从他齿间快速溢出:“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声音渐快,却依旧清晰如屋檐下清脆雨串。当最后一颗算珠归位,整个算盘亮起耀眼的9,我不禁兴奋拍手叫好。父亲抹了抹额头薄汗,笑道:“别只觉花哨,这可是练心功夫。”

最难忘静谧冬夜,昏暗煤油灯在桌上轻晃,豆大火苗不时跳动。父亲一边耐心教我“七盘清”巧算方法,一边讲起自己学艺时光。那时师傅严苛,每天要求他练满百遍“三盘清”与“七盘清”。有次,他练到手指磨出血泡,钻心疼痛让眼泪在眼眶打转,师傅仍严厉要求他继续。“疼得直掉泪啊,”父亲轻抚算盘边框,眼神满是感慨,“可如今想来,若非当初吃苦,哪能有今日准头。”

父亲打算盘姿势自成一派,手腕微悬,指尖轻触算珠,起落间带着独特韵律。他常说:“打算盘如走路,步子稳才能行远。太急,珠子乱;太缓,误事。”每到年终分红,大队部院子挤满人,大家伸长脖子,眼神满是期待。父亲不慌不忙铺开账本,摆好老算盘,噼里啪啦声响起来。他手指在算珠间飞舞,算出的工分、粮食以粉笔写在黑板,分毫不差。就连平日最爱较真的幺爷,看完也直竖大拇指。

记得一年秋收后,队里来了新干部,带来崭新计算器。他当着众人面,趾高气扬道:“这玩意儿可比算盘快多,以后会计工作就用这个!”父亲未言语,默默将算盘擦得锃亮。队里决定让两人比赛算秋收账目,看究竟算盘快还是计算器快。比赛那日,院子围满人。随着一声令下,新干部手指在计算器上快速敲击,父亲则不紧不慢拨动算珠,嘴里念叨口诀。起初,新干部领先不少,可到复杂乘除运算时,他速度渐慢,眉头越皱越紧。再看父亲,依旧气定神闲,算珠在他手中似有生命,噼里啪啦声响未断。最后,父亲率先算出准确结果,赢得满堂喝彩。新干部红着脸说:“还是老算盘厉害!”父亲笑着将算盘递给他:“这计算器是好东西,学起来也快,以后咱搭把手,定能把队里账算得更清楚!”

我离家那年,父亲把用了二十年的老算盘塞进我包。算盘木框磨得发亮,算珠边缘泛着温润包浆,处处诉说岁月故事。送我到村口,他指着算盘,眼神满是不舍与期许:“想家了,就拨拨‘三盘清’,算珠响起来,跟家里梆子声一样。”

昨夜,我又回到故乡熟悉的堂屋。昏黄灯光下,父亲坐在木桌前,背影像座巍峨的山。他面前老算盘泛着温润光,手指仍灵活穿梭算珠间,“噼啪”声响彻寂静屋子。

“三下五除二,七退一还三……”父亲念叨口诀的声音,带着记忆独有的沙哑。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惊扰。看着他布满皱纹的手,动作虽慢却沉稳有力,仿若时光未流逝。窗外月光洒入,照亮他斑白鬓角,也照亮承载无数回忆的老算盘。

突然,算珠声戛然而止。父亲缓缓转头,冲我慈祥一笑,正要开口,梦境却突然破碎,我猛地睁眼,只剩空荡荡的房间与枕边泪痕。

每当夜深人静,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犹记那年寒冬,煤油灯在桌上明明灭灭,父亲将我搂在膝头,宽厚温热的手掌覆住我冰冷小手,轻握算盘横梁。“别慌,跟着口诀来。”他带着茶香的话语在耳畔萦绕,我笨拙地拨动算珠,算珠东倒西歪,发出凌乱声响。父亲毫无不耐烦,耐心一遍遍重复:“三下五除二,七退一还三。”他指腹老茧摩挲我手背,掌心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仿佛传递某种珍贵力量。当我终于磕磕绊绊完成“三盘清”,算珠整齐排列成987654321时,父亲欣慰的目光与那句“我娃出息了”,至今仍温暖我心。

如今,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取出老算盘。指尖拂过算珠,“噼啪”声依旧,只是多了岁月回响。拨起“三盘清”“七盘清”,恍惚间又见父亲坐在木桌前,晨光里,算珠光影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那跳动数字,不仅是珠算文化传承,更是父亲对我深深的爱,早已化作永不褪色的记忆,刻在我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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