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柜的最底层,静静安置着一只老式木箱。箱内,躺着一个褪色的帆布书包,宛如一位沉默的时光见证者。深蓝色的布料,已泛出岁月漂洗后的浅白,恰似被无数个日夜轻抚过的旧窗帘,失去了往昔的明艳。两根背带长短参差,右边的背带中间,打了一个历经四十余载岁月的结,那是早年断掉后重新连接的痕迹。
这便是我小学时代的书包。1975 年的秋,母亲将它递到我手中时,它崭新如初,散发着棉布独有的清新香气。那时的书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布袋子,内里分为两格,大格用以放置课本,小格则用来收纳文具盒。
彼时的书包,轻若羽翼。语文、数学两本教材,一个铁皮铅笔盒,外加几本作业本,便构成了它的全部“家当”。每日清晨,当我背着书包轻快地走过田埂,总能听见书包里铅笔盒发出清脆的“哐当哐当”声,恰似欢快的节拍器,一路陪伴着我。遇上雨天,我会将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宁愿自己浑身湿透,也要护得课本周全——并非因我对学习有多么热忱,实则是怕弄湿书本后,会被老师用竹尺责罚手心。书包右下角,有一块怎么也洗不掉的墨渍,那是三年级时,我不慎打翻墨水瓶留下的“纪念”。当日放学后,我满心惶恐,躲在稻草堆里不敢回家,直至三哥寻来,将我揪出。随后,母亲用肥皂水搓洗了半宿,那墨渍却依旧顽固地留存,成为书包上一道独特的印记。
那年冬天,寒风似刀,割面生疼。我背着褪色的帆布书包,匆忙往家赶。行至途中,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结着薄冰的田里。书包瞬间沾满泥水,书本也被浸湿得皱皱巴巴。回到家中,我满心忐忑地将脏兮兮的书包递给母亲,她却只是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轻声叮嘱我快去换衣服。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瞧见母亲房间的灯依旧亮着。原来,她正守在火坑旁,专注地烘烤着我的书包和书本,并不时轻轻翻动,生怕哪一处烤焦。第二天清晨,干净干爽的书包和书本,整齐地摆放在我的枕边。望着这一切,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母亲那无声的爱,恰似冬日里的暖阳,让我深深体悟到母爱的伟大与无私。
铁皮铅笔盒在书包里随我颠簸了整整五年,盒盖上雷锋的画像,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盒子里永远固定地摆放着三样东西:一支铅笔,用到短得几乎捏不住,才舍得换上新的;一块橡皮,擦到只剩黄豆般大小,还得用纸细心包着继续使用;一把小刀,除了削铅笔,还承担着裁纸、切橡皮,甚至挖蚂蚁洞等诸多“重任”。如今的孩子,恐怕很难想象,就这么几样简陋的文具,竟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学习时光。我拥有的第一支钢笔,是四年级时获得的奖品。那天,我将它郑重地别在上衣口袋,昂首挺胸地走回家,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全世界最神气的人。
书包的背带,总共断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放学途中,我正与小伙伴们嬉笑追逐,背带突然“啪”的一声断裂。我抱着书包,一路哭着回了家,满心以为定会挨揍。然而,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找来一根麻绳,仔仔细细地将断口接好。第二次断裂时,我已临近小学毕业,便学着父亲的样子,自己打了个结。那个结,至今仍留在背带上,宛如一道倔强的伤疤,见证着岁月的磨砺。
这个旧书包,宛如一座装满记忆的仓库,里面贮藏着太多已然发酵的往昔。记得有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数学成绩仅六十五分。满心惧怕的我,不敢将试卷带回家,便把它折成小块,偷偷塞在书包最底层。未曾想,母亲在洗书包时发现了试卷。我满心以为要遭受责打,她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父母一起熬夜为我辅导功课。那晚,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悄然染黄了她的鬓角。我依偎在她身旁,闻到了棉布与汗水交织的独特味道,那是记忆中最为温暖的气息。
书包的角落里,还藏着几粒干瘪的苍耳。那是我们那个时代孩子最喜爱的玩具之一。放学路上,随手摘下几颗,便能与小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将苍耳偷偷粘在对方衣服上,比试谁身上的“勋章”最多。书包里,还时不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宝贝”:两三个陀螺、几颗色彩斑斓的玻璃弹珠,甚至还有死掉的蝉壳。母亲每次洗书包时,总会将这些“杂物”倒出,而我则总要千方百计地抢救回几样。
书包的内衬上,有几处修补的痕迹。其中最大的一块补丁,是母亲用旧衣服裁剪而成,蓝色的底子上,带着白色的小碎花,在一片深色布料中,显得格外醒目。那个年代,东西坏了,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修补,而非丢弃更换。衣服总是补丁摞补丁,鞋子亦是修了又修,就连课本,也大多是哥哥姐姐用过的二手书籍。这个书包之所以能完好保存至今,或许正是因为它上面凝结了太多修补的痕迹,每一处针脚,都诉说着一个关于岁月的故事。
如今,再次端详这个旧书包,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褪色的布料与磨损的边角,更是一段无法复刻的童年时光。那时,物质生活虽不富足,精神世界却无比充盈。一个铁皮铅笔盒,能让我们变幻出各种新奇玩法;一张糖纸,可以被我们小心翼翼珍藏好几年;一个烤红薯带来的温暖,足以让我们铭记一生。
现今的孩子们,背着各式各样的名牌书包,有的带轮子,有的装着密码锁,甚至有的还能连接手机。他们的书包里,塞满了精装绘本、电子词典、智能文具,然而,却再也装不下我们当年那些简单纯粹的快乐。
这个褪色的帆布书包,如今安静地躺在我的木箱之中。偶尔打开箱子,那股混合着棉布、墨水与时光的独特气息,便会扑鼻而来,瞬间将我拉回到四十多年前。那时的天空湛蓝如宝石,云朵洁白似棉絮,田埂上的野花,一茬接一茬地肆意绽放。我背着书包,在乡间小路上纵情奔跑,书包里,仿佛装着整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这个褪色的书包,是我那个年代的深刻印记,是贫穷岁月里最为珍贵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