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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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阳光像一锅煮沸的米汤，白花花地浇在村口的打谷场上。我蹲在田埂边，看一只红蜻蜓停在狗尾巴草上，翅膀微微颤动，忽然想起那些与蜻蜓纠缠的童年。
我们农村娃的童年，是一首写给泥土与昆虫的赞歌。没有商场里精致的玩具汽车，没有橱窗中漂亮的塑料娃娃，田里蹦跳的蚂蚱是灵动的舞者，树上聒噪的知了是不知疲倦的歌手，水边穿梭的蜻蜓则是优雅的精灵，它们共同编织出我们最珍贵的童年记忆。大人们整日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忙着在土里刨食，无暇顾及我们。于是，我们这些浑身沾满泥土的“小泥猴”，便如脱缰的小马驹，在广阔的田野里尽情撒欢。
捕蜻蜓的最佳时刻，当属晌午。此时，毒辣的太阳像个炽热的火球，悬挂在天空中央，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平日里活跃的蜻蜓，也被晒得懒洋洋的，纷纷停歇在草尖、枝头，享受着片刻的情感。我们光着脚丫，踩在发烫的田埂上，滚烫的泥土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痒痒的，却又充满了别样的乐趣。裤腿高高卷到大腿根，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像一群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小水鸭子，在田野间穿梭。
二狗总能把竹竿头上的蜘蛛网缠得最厚实。他的双手仿佛被赋予了神奇的魔力，动作娴熟而又灵巧。那一根根细竹竿，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被编织成一个个精巧的捕虫工具。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父亲是篾匠，家中堆满了各种细长的竹竿，让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练就了这一手绝活。
“看我的！”铁牛突然压低嗓门，声音里充满了自信与兴奋。他像一只警惕的猫，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朝着一只蓝蜻蜓靠近。那只蓝蜻蜓正安静地停在一株野苋菜上，翅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如蓝宝石般璀璨的光芒，又似打磨光滑的金属，散发着迷人的光泽。铁柱的手微微发抖，握着的竹竿也跟着轻轻晃动，每靠近一步，他的呼吸就变得愈发急促。终于，“啪”的一声，蜻蜓被黏住了！它惊慌失措，拼命扑棱着翅膀，纤细的腿在空中胡乱蹬着，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那模样既可怜又惹人怜爱。
我们欢呼着围上前去，眼中满是羡慕与敬佩。铁牛得意洋洋地将战利品取下来，找来一根细细的缝衣线，小心翼翼地拴住蜻蜓纤细的腰身。线的另一头系在小木棍上，瞬间，蜻蜓就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风筝。它先是发疯似的转圈飞，翅膀快速地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束缚；渐渐地，它的力气耗尽，只能无力地悬在那里，偶尔抽搐一下，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痛苦。
最热闹的，莫过于往蚂蚁窝旁扔蜻蜓的场景。我们将捉来的蜻蜓残忍地撕成几段，随意扔在蚂蚁必经之路上。不一会儿，黑压压的蚂蚁大军就浩浩荡荡地出动了。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如同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有条不紊地搬运着战利品。有的蚂蚁独自扛起一小块蜻蜓肉，奋力前行；有的则两三只合力，抬着较大的肉块，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挪动着。我们趴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得入了迷。时不时还用草棍拨弄几下，给蚂蚁们制造点“困难”，看着它们慌乱又迅速地调整队形，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母亲看见总要骂：“作孽啊！蜻蜓是吃蚊子的好虫！”她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辛勤劳作的见证。她对待地里的每一棵苗，都像呵护自己的孩子般细心，精心地浇水、施肥、除草。在她眼里，每一个生命都有着独特的价值，自然看不得我们如此糟践生命。我们听了，只是吐吐舌头，嬉笑着跑开，可第二天，依旧我行我素，继续着我们的“游戏”。
雨天过后，田埂上会出现许多蜻蜓幼虫蜕下的壳。它们晶莹剔透，宛如一件件微型铠甲，静静地躺在湿润的泥土上。我们兴致勃勃地捡来，用细细的绳子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昂首挺胸，耀武扬威地在村里四处走动，仿佛自己就是凯旋的将军。谁要是能找到一个完整的、带着眼睛的壳，那可就不得了了，瞬间会成为众人羡慕的焦点，当之无愧地成为“孩子王”。
夏末的傍晚，是蜻蜓最活跃的时刻。成群的蜻蜓在稻田上空低飞，像是一场盛大的空中舞会。老人们说这是“蜻蜓赶场”，预示着天气即将发生变化。我们躺在柔软的稻草堆上，仰望着天空。夕阳将天空染成绚丽的橙红色，蜻蜓们在这灿烂的霞光中穿梭，像一架架小巧精致的直升机，又似跳动的音符，在天地间谱写着一曲动人的乐章。有时，它们飞得太低，差点撞到脸上，耳边能清晰地听见翅膀振动发出的“嗡嗡”声，那声音既清脆又悦耳。
如今，村里的孩子不再玩这些充满野趣的游戏了。他们的手中握着手机，捧着平板电脑，蜻蜓不再是触手可及的玩伴，而是变成了手机相册里一张精美的照片、一段短暂的视频。偶尔见到城里来的娃娃，他们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在大人的带领下，好奇地看着蜻蜓。那眼神中，既有对新鲜事物的新奇，又带着一丝敬畏，与我们当年充满野性与欢乐的眼神截然不同。
我有时回老家，还会特意去田边转转。走在熟悉的田埂上，微风拂过脸庞，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看见蜻蜓停在稻叶上，那轻盈的身姿，让我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可手刚伸出去，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那个曾经举着蜘蛛网竹竿满村跑、无忧无虑的野孩子，早已留在了四十多年前的夏天。现在的我，更愿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看阳光透过它们薄纱般的翅膀，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感受生命的美好与灵动。
农村孩子的童年就是这样，深深扎根在土地里，与昆虫紧密相连。那时的我们，不懂什么是生态平衡，只知道这些小小的昆虫能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快乐。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渐渐明白，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就像每一株庄稼都值得农民们精心照料。它们都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共同构成了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那只红蜻蜓还停在狗尾巴草上，它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我轻轻起身，缓缓离开，生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惊扰了这美好的画面。身后，蜻蜓振翅飞起，在夏日的阳光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是童年的印记，也是生命的赞歌，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历久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