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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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露珠还在草叶上打转，母亲便轻轻推醒了我。“起来采粽叶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瞧见灶台上摆着几个竹篮，篮底垫着湿布，散发着淡淡的竹香。
“记住，要采不老不嫩的。”走在田埂上，母亲边走边叮嘱。晨露打湿了我们的裤脚，凉丝丝的。她的解放鞋踩在泥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太老的叶子包起来发脆，太嫩的又经不住煮。”母亲说着，弯腰从一丛箬竹上采下一片叶子，对着晨光看了看，“像这样的最好。”
山上的箬竹在朝阳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母亲示范给我看：“拇指和食指捏住叶柄，轻轻一掰。”她采下的粽叶完整无缺，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辨。我学着她的样子，却总是把叶子扯得七零八落。“不急，”母亲蹲下来，粗糙的手掌握住我的小手，“力道要轻，就像抚摸新生的小羊羔。”
在那个物质并不富足的年代，端午节包粽子不仅仅是一种传统习俗，更是全家人满心期待的一件大事。每一片粽叶，都承载着母亲对节日的敬重和对家人的爱。渐渐地，我也能采到完整的叶子了。母亲仔细检查我采的每一片：“这片边缘有虫眼，不要；这片太小，包不住米；这片正好。”我的小竹篮里渐渐堆起了青翠的粽叶，每一片都经过母亲的认可。有时采到一片特别完美的，我就会高高举起，母亲便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回到家，母亲开始教我包粽子。泡软的粽叶散发着清新的气息，糯米在盆里闪着珍珠般的光泽。“看好了，”母亲将粽叶卷成漏斗状，“先铺一层米，放红糖和花生，再盖一层米。”她灵巧的手指翻飞，一个棱角分明的粽子就成型了。
“你来试试。”母亲握着我的小手，引导我将粽叶折成三角锥形。我的第一个粽子歪歪扭扭，米粒从缝隙里漏出来。“没关系，”母亲说，“多包几个就好了。”果然，到第十个时，我的粽子已经能站得稳稳的了。
“给你多放片肉。”母亲悄悄在我的粽子里多塞了一小片腊肉。那是去年冬天特意留下的，一直舍不得吃。油亮的肉片在雪白的糯米间格外醒目，像嵌在白玉中的玛瑙。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特别的粽子被红绳捆好，混入其他粽子中。
煮粽子时，蒸汽携带着粽叶的清香，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我和弟弟像两只等待投喂的小麻雀，围着灶台转来转去。“越催越慢。”母亲笑着说，却还是掀开锅盖，用筷子戳了戳，“再等一刻钟。”
终于，在暮色四合时，第一锅粽子出锅了。母亲用火钳夹出一个，在凉水里浸一下，然后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剥开已经变成墨绿色的粽叶，里面的糯米晶莹剔透，中间那一小块腊肉已经化开，油脂浸润了周围的米粒。咬一口，糯米的甜、粽叶的香、腊肉的鲜在口中交融，烫得我直呵气也不舍得吐出来。
晚上，我们全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粽子。月光如水，洒在每个人身上。父亲讲着往年的趣事，那些故事在粽子的香气中变得格外生动。母亲则把最大的粽子分给我和弟弟。月光下，粽叶的清香混合着门楣上悬挂的艾草气味，在夏夜的微风中轻轻飘荡。那是一种独属于端午的味道，有亲情的醇厚，有传统的深沉，也有岁月的安然。
在那个年代，端午节的仪式感不仅仅在于吃粽子。大人们会在清晨就把艾草和菖蒲挂在门口，说是可以驱邪避灾。母亲还会提前几天，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用攒下的旧布，一针一线地缝制小巧的布小猴。那些布小猴模样憨态可掬，眼睛是用黑纽扣仔细缝上的，还系着彩色的丝线。她将布小猴系在我和弟弟的衣襟上，笑着说这是“避五毒”的护身符 。母亲还会用白酒浸泡雄黄，然后用毛笔蘸着在我们的额头上点上一个红点，一边点一边念叨着保佑我们平安健康。这些看似简单的举动，却饱含着长辈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家人最质朴的祝福。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远方的城市居住。城市里的端午节，少了那份乡村的热闹与质朴。超市里各式各样的粽子琳琅满目，包装精美，口味繁多，但我每次品尝，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偶尔在端午节，我也会买些粽子回来。可当我剥开粽叶，那股香气却无法像儿时那样直击心灵。那些粽子，没有了母亲亲手挑选的粽叶的新鲜，没有了悄悄藏在里面的那片腊肉的惊喜，更没有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也早已不在。但每到端午，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时光。那些时光，就像用新鲜粽叶包裹的糯米，经过岁月的蒸煮，在回忆里愈发地香醇。我开始明白，端午节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节日，而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份文化的传承。它承载着母亲的爱，那是无论走多远都无法割舍的眷恋；它也延续着中华民族千年的传统，让我在时代的变迁中，始终能找到心灵的归处。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许多传统习俗正在逐渐被淡化。但每当端午的粽香飘起，总会有无数人停下匆忙的脚步，重新审视这份古老而珍贵的文化遗产。粽子里包裹的，不仅是糯米、馅料，更是中国人对家庭、对亲情、对传统的坚守。它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丢的。
每到端午临近，我总会想起母亲包粽子时专注的侧脸，想起那满屋飘散的粽叶清香，想起她亲手缝制的布小猴。这些记忆，比任何昂贵的粽子都更值得珍藏。它们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提醒着我从哪里来，又让我懂得该如何在未来的日子里，将这份爱与传统，继续传递下去。让那一缕粽叶的清香，永远飘荡在我们的生活中，飘荡在中华民族的文化长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