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悠悠掠过桂花树的枝桠,细碎的花瓣如雪般飘落。我静立于老屋那斑驳的门槛前,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墙上那褪色的老算盘,珠子间,半片干枯的桂花静静卡在那里,宛如封存时光的书签。刹那间,记忆如汹涌潮水,漫过心堤,那个总在煤油灯下专注拨弄算盘的身影,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沉默寡言,却是大队里最精明能干的会计。生产队仓库的木门总是最早为他吱呀开启,又最晚在月光里合拢。泛黄的账本在他手中翻飞,“哗哗”的声响混着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像一首独特的乡村夜曲。那些歪歪扭扭的工分记录、错综复杂的物资清单,经他的狼毫笔一梳理,瞬间如训练有素的士兵般排列整齐。最棘手的年终核算,别人三天三夜算不清的烂账,他戴着老花镜,指尖在算盘上灵活跳跃,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理清头绪。村民们常说:“老账本在老陈手里,就像秤砣坠在心里,踏实!”
他的沉默,犹如村后那座巍峨的青山,厚重坚实且带着令人敬畏的威严。高耸的眉骨下,双眼深陷如山崖下的两泓深潭,平日里波澜不兴,却藏着洞察一切的深邃。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如同老树根须,指节因常年握笔、拨算盘而微微变形。记得小时候,我总爱偷偷观察他算账,看那支磨得发亮的钢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像条灵动的黑蛇。有次我好奇地伸手去摸算盘,他突然抬起头,严厉的目光吓得我立刻缩回手。可当他发现我被算盘珠子夹到的手指时,那只向来严肃的手,却破天荒地轻轻揉了揉我的指尖。
作为大队会计,父亲的生活总是被各种账目填得满满当当。农忙时节,他比谁都忙。天还没亮,他就踩着露水去仓库盘点粮食;太阳正毒时,他蹲在田埂上核算收成;月亮爬上树梢了,他又挨家挨户核对工分。记得有一年秋收,为了算出生产队的实际产量,他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等账目终于算清,他却累得直接趴在算盘上睡着了,脸上还沾着墨汁,活像个大花脸。
即便如此,父亲也从未疏忽对我们的关爱。寒冬腊月,天还没亮透,厨房里就会传来劈柴生火的声音。等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屋里早已暖烘烘的,灶台上的铁锅里还煨着香甜的红薯粥。我小升初那年,每当夜深人静,书桌上总会悄然出现一杯冒着热气的白糖开水,杯底压着一张字条:“别太累,早点睡”。上中学那天,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三个煮熟的鸡蛋,那是父亲偷偷塞进去的。
父亲从不轻易说“我爱你”,他表达爱意的方式独特而深沉。那年深秋,我突发急性肺炎,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村上的赤脚医生摇着头说要赶紧送乡卫生医院,父亲二话不说,抄起一件破棉袄裹住我就冲进夜色。山间的秋风像刀子般割在脸上,我伏在他背上,听着他急促的喘息,感受着他汗湿的后背在月光下渐渐结出白霜。十里山路,他愣是背着我一刻不停地跑到乡卫生院。入院时,我迷迷糊糊看见他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零零碎碎的钞票,那是他攒了一个月的工分款。
入院的一天一夜,父亲几乎没合过眼。入院当天深夜,我发起高烧,体温飙升到40度。父亲慌乱中打翻了水盆,水漫了一地,他却顾不上清理,只是不停地用冷水浸湿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我的额头、脖颈。恍惚间,我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心疼。
儿时,我最惧怕父亲的巴掌。九岁那年,我馋邻居家树上的李子,趁着没人注意偷摘了几个。父亲发现后,脸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拎着我的耳朵,一路把我拖回家,脱下那双补丁摞补丁的布鞋,重重地落在我屁股上。我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却不敢上前阻拦。打完后,父亲蹲在门槛上猛抽旱烟,烟雾缭绕中,我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深夜,我趴在床上,屁股火辣辣地疼,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进了屋。借着月光,我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瓶药酒,动作轻得像怕惊醒熟睡的婴儿。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我的裤角,粗糙的手指蘸着药酒,一下一下地涂抹着红肿的皮肤。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的严厉,就像山间的狂风暴雨,看似无情,却是让树苗长成参天大树的必经之路。
岁月不饶人,曾经挺拔如青松的父亲,终究敌不过时光的侵蚀。他的背渐渐驼了,像被积雪压弯的老松;乌黑的头发早已花白,如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曾经健步如飞的步伐,如今变得迟缓蹒跚,每走一步都像是拖着一座大山。但在我眼里,他依然是那座巍峨的青山,沉默却坚实。
一九八二年春天,父亲病倒在床。在病床前照顾父亲的日子里,我发现了许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细节。他喝药时总是皱着眉头,像个怕苦的孩子;睡着后会微微打鼾,声音虽小,却带着熟悉的节奏;清醒时常常望着窗外发呆,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在回忆那些逝去的岁月。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座沉默的大山,也有柔软的内心,也有深藏的情感。
老算盘依然挂在墙上,虽然早已派不上用场,但每次看到它,就仿佛看到父亲伏案算账的身影。那一颗颗算珠,就像父亲的爱,看似普通,却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每一道划痕,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诉说着无声的守护。山在,根就在;父爱在,心便安。这份跨越时光的深情,将永远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中,成为家族最珍贵的传承。
父亲已经离去四十多年了,可我对他的思念从未因时光流逝而淡去,反而在岁月中愈发浓烈。他的教诲是我人生明灯,他的付出是我前行动力,这份思念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伴我在世间心怀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