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每一片竹叶的摇曳,记得每一粒泥土的芬芳,记得老屋门前悬挂的玉米串,记得孩童奔跑时飞扬的草帽。风是时光的记录者,用无形的笔触在天地间书写着岁月的故事,在每个人的生命里留下独特的痕迹。
风也有它的性情。冬天,它从云贵高原呼啸而来,带着湿润的寒气;春天,它变得轻柔,捎来油菜花的甜香;夏天,它偶尔发怒,卷着暴雨拍打屋檐;秋天,它又变得凉爽,帮忙吹干金黄的稻谷。这些年来,风的脾气在变,但它的本质未改——它依然是这片土地的见证者,是时光的讲述者。
我见过最狂暴的风是在赤水市宝源乡。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夏天,风裹挟着暴雨,如同一只发了狂的猛兽,将田埂边晾晒的稻谷掀翻,把杨二婆晾晒的衣物卷走。我们戴着自制的竹斗笠赶路,豆大的雨点砸在斗笠上,咚咚作响,眼前的山路变得泥泞而模糊。风从山谷呼啸而来时,衣衫瞬间鼓胀,雨点打在身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放学途中,我们只能弯着腰,艰难地挪动脚步,衣兜里装满了被风刮落的树叶,回家抖落时,叶片会在地上铺成小小的地毯。
那时的宝源乡,狂风暴雨是常客。每年夏季,东南风卷着乌蒙山脉的水汽,掠过连绵的山峦,直扑这片宁静的山村。家家户户的门缝都塞着破布,可雨水还是顺着缝隙渗进来。清晨起床,墙角总会积着一滩水渍,用手指轻轻一搅,就能画出不规则的波纹。母亲们披着蓑衣,在风雨中匆忙奔走;父亲们劳作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拧干湿透的衣衫,那滴答的落水声像极了屋檐下的雨帘。
最刻骨铭心的那个雨夜,是我期末考试失利的那天。暴雨砸在阳台的雨棚上,发出密集的轰鸣,仿佛要将我的沮丧放大。我攥着成绩单蜷缩在书桌前,泪水混着雨水在桌面蜿蜒。父亲默默放下热牛奶,转身时衣角沾湿了大片,原来他冒雨去买了我最爱吃的糖糕;母亲轻轻环住我颤抖的肩膀,发梢滴落的水珠打在我颈间,却比任何安慰都温热。她用指腹拭去我脸上的泪痕,轻声说:“我们只盼你平安快乐。”父亲笨拙地从怀里掏出暖手宝,外壳还带着体温。窗外的风雨依旧肆虐,可屋内的暖光里,父母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明亮。那夜,我终于明白,所谓家,就是有人愿意在失落时刻,用体温为你焐热整个世界。
最难忘的是村头竹林旁放风筝的春日。父亲用竹篾和彩纸扎的“燕子”乘着东风扶摇直上,在青翠的竹林上空划出优美的弧线。伙伴们的欢笑声被风吹散,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风是不羁的,带着山野特有的豪迈,把“狂风天儿”三个字刻进每个宝源人的童年。我们追逐着断了线的风筝,在田埂上奔跑,风把我们的笑声带到山的另一边。有时风筝会挂在高高的竹枝上,我们就找来竹竿,直到竹枝承受不住风的摇晃,将风筝还给我们。
风中的宝源乡有着独特的生活智慧。街边卖调味品的老人会用塑料布遮盖他的香叶;理发店的师傅在刮风天会仔细关好门窗;村口的晒场上,总能看到用石块压住的晾晒物。最有趣的是看大人们逆风劳作的模样——他们弓着身子,艰难地前行,像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而顺风时,他们又会步伐轻快,任由风助力,那姿态仿佛得胜的勇士。
四十年后回乡,风变得温和了。它穿过茂密的竹林,带来的不再是狂风暴雨,而是竹叶的清香。赤水河的支流蜿蜒流淌,水面倒映着两岸的翠绿,波光里晃动着整个村庄的影子。新建的观景亭边,白鹭掠过水面时,翅膀带起的微风漾起圈圈涟漪——这是风留下的新印记。我站在田埂上,看风吹拂稻浪,忽然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的话:“治风先固土,固土先育林。”如今漫山的翠竹,就是献给风的厚礼。
现在的孩子已不再经历那些狂风肆虐的日子,他们追逐的是风中飞舞的蝴蝶,是阳光下飘动的泡泡。故乡的风褪去了暴戾的外衣,却依然记得如何与竹林私语,如何在村落间穿梭。这风里藏着两代人的记忆:宝源乡人民在二十一世纪初开始退耕还林时滴落的汗水,和我们童年时被风雨打湿的脸庞。当时,响应国家政策,宝源乡的人民扛着锄头、背着竹苗,在原本贫瘠易遭风蚀的坡地上开垦种植。一株株竹苗扎根泥土,在风雨中倔强生长。
风记得这片土地的变迁。它记得光秃的山坡如何在退耕还林的努力下,被密密麻麻的竹子覆盖,重现生机;记得低矮的土坯房如何变成砖瓦房,错落有致;也记得老宝源人脸上被岁月刻出的皱纹如何被笑容填满。在新建的生态林里,我听到风穿过竹叶的声音,那沙沙的响声不再是往日的威胁,而是一首轻柔的歌谣。
二十一世纪初,宝源乡的人们顶着寒风在荒山上种下的竹苗如今已长成茂密的竹林。风记得每一棵竹子的故事,从它被栽下时人们的期盼,到抽枝展叶时的欣喜,再到如今成为竹海的壮观,就像它记得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故事。当我走过乡间小路,风会调皮地掀起我的衣角,仿佛在提醒我:看啊,这里曾经是狂风肆虐、土地荒芜的地方。
现在的宝源乡孩子,会在春风里踏青,在夏风里纳凉,在秋风里收获,在冬风里盼雪。他们不会知道,曾经的风是带着力量的猛兽,考验着每一个村民。但风记得,它记得这一切的改变,并将这些记忆讲给每一个愿意聆听的人。
风是永恒的行者,但它对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记忆。在宝源乡,它记得的不仅是狂风暴雨的肆虐,还有人们退耕还林的执着;不仅是荒芜的山坡,还有如今的葱郁;不仅是破旧的老屋,还有现在的新貌。这些记忆,被风编织成无形的画卷,在天地间永远流传。
当我离开宝源乡时,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庞,像一位亲切的老友。我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只要风还在吹,它就会记得这片土地的故事,记得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而我们的记忆,也会像风一样,永远流淌,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