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泼墨般洇染天际,暑气未散的夏夜便坠入温柔的幽暗。就在这浓稠的夜色里,茉莉舒展着冰绡般的腰肢,将沉睡的月光揉进层层叠叠的花苞。起初,墨绿的枝叶间零星缀着几点莹白,恍若银河遗落人间的碎钻,又似欲说还休的心事。随着月色渐浓,那些花苞悄悄鼓胀、圆润,终于在某个月华倾泻如练的子夜,如被施了魔法般骤然盛放。
馥郁的香气自花间游弋而出,初时如蹑足的精灵,试探着送出几缕若有似无的清甜,轻拂过窗棂;继而化作灵动的溪流,漫过窗台,淌过回廊,将整个院落裹进朦胧的香雾。那香气里裹着山间晨露的清冽、夏夜晚风的凉意,丝丝缕缕沁入肺腑,将白日的燥热与喧嚣涤荡得无影无踪。
犹记与茉莉的初遇,是在幺舅家斑驳的窗台。那只粗陶花盆边缘布满岁月啃噬的缺口,龟裂的泥土如同老人手背上纵横的纹路,却孕育出一株蓬勃的生命。每日破晓,幺舅总会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布满老茧的手拨开油亮的叶片,指尖抚过青白色花苞时,仿佛触碰着新生儿娇嫩的脸颊。
“茉莉最懂人心。”幺舅总爱眯着眼,笑着对我说。那时少不更事的我,只痴迷于它萦绕鼻尖的芬芳,每日追着幺舅的脚步,像等待一场神秘的约定。花苞起初如攥紧的小拳,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渐渐地,青白色褪去,花苞微微绽开,像是欲承接月光的手掌;待到完全盛放,层层叠叠的花瓣如羊脂玉雕琢,嫩黄的花蕊点缀其间,恰似月光凝成的蜜滴。
茉莉偏爱在暗夜起舞,白昼无论骄阳如何呼唤,它始终将心事紧锁。直到月光爬上窗台,温柔地吻过它的花瓣,才徐徐舒展笑颜。年少时,我总以为它腼腆羞怯,不敢与百花争艳;后来才懂得,这是独属于它的浪漫——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用生命最热烈的姿态,书写只属于自己的华章。
短短三日花期,茉莉却将全部的热烈倾数绽放。花瓣从边缘开始泛起金黄,如同被夕阳吻过的云霞,渐渐蜷曲、黯淡,直至整朵花垂落,宛如谢幕的舞者。可就在这转瞬即逝的时光里,它将馥郁毫无保留地释放,浓烈得近乎决绝,仿佛在呐喊:即便生命如惊鸿一瞥,也要燃尽所有光华。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幺舅的话——茉莉的“懂人心”,是用整个生命诠释对美好的执着。
多年后的异乡夜市,昏黄的路灯下,老妇人竹篮里的茉莉花串如月光编织的珠链。我买下一串挂在颈间,刹那间,记忆如潮水翻涌:幺舅窗台上的晨光、夏夜凉风中的低语、那些一去不返的旧时光,都随着这缕熟悉的香气苏醒。原来茉莉的芬芳,是串起时光的银线,轻轻一拉,便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宝盒。
如今,我也在自家窗台种了一盆重瓣茉莉。每日归家,总忍不住驻足凝视。水珠在肥厚的叶片上滚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恍若撒了满窗台的星辰。这株茉莉似通人性,不过月余便窜高半尺,枝桠间缀满饱满的花苞。我学着幺舅当年的模样,每日细细端详,终于在某个溽热的深夜,被熟悉的幽香唤醒。月光下,绽放的茉莉如着白纱的仙子,幽香在夜色里缓缓流淌,恍惚间,仿佛又见幺舅站在身后,笑着看我与花对话。
春去秋来,茉莉三度开谢。去年寒冬,凛冽的北风卷走大半绿叶,干枯的枝干在窗前瑟缩。我将它移至暖炉旁,每日提心吊胆地守望。待到春日暖阳洒落,它又迫不及待地抽出嫩绿新芽,那鲜活的色泽,像是春天蘸着希望写下的诗句。
今年花期虽迟,却开得格外繁盛。整扇窗台成了香雪海,馥郁的芬芳漫过书房,萦绕在笔尖。夜半惊醒,月光为花朵镀上银边,它们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精灵,与我静静相对。茉莉的香总爱玩捉迷藏,当你以为它消散时,又会从某个角落悄然涌来,带着熟悉的温柔。
那日,邻家小男孩趴在窗台,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哥哥,这花儿在唱摇篮曲呢!”童言无忌,却道破天机。可不正是如此?每一朵花都是跳动的音符,每一缕香都是流淌的旋律,共同谱写着生命的赞歌。这歌声,唯有怀着赤子之心,方能听见。
夜深人静,窗台上又有新的花苞绽放。我坐在摇椅上,任香气缠绕周身。远处几声犬吠,更衬得夜色静谧。月光下,洁白的花朵宛如一盏盏明灯,照亮记忆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原来,茉莉从未离去,它用芬芳编织时光,温柔地拥抱着每一个懂得欣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