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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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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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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蝉鸣

四十多年前的夏日,蝉声如沸,聒噪得人心烦意乱。我那时尚是少年,住在农村一处老宅里,宅前有棵桂花树,树干直径七八寸左右,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入秋便缀满金黄小花,香气馥郁,可眼下盛夏,枝叶间只藏着蝉,绿得发亮。

蝉便藏在这枝叶间,不知疲倦地叫着。先是东边树梢上一声“知了——”,西边树杈上立刻应和“知了——知了——”,不多时整棵树都沸腾起来,那声音像是有人把一锅开水泼在了树冠上。我常仰头寻找它们的踪迹,却只见密密层层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光,偶尔风过,才瞥见一两个黑点,倏忽又隐没了。

母亲在吃斋念佛以前,最厌这蝉鸣。她是个瘦小的妇人,终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挽成一个紧紧的髻。每当蝉声大作,她便皱起眉头,嘴角向下撇着,显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这孽畜,”她总是这样开头,“叫得人心慌。”说着便拿起长竹竿去捅树枝。蝉们受了惊,叫声戛然而止,扑棱棱飞走几只,但不过半日,又都回来了,仿佛那桂花树是块磁石,专门吸引这些吵闹的小东西。

父亲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他是大队会计,整日与账本、算盘打交道,核对数据时总微微低头,目光专注而沉静。村里账目繁杂,他难得露出轻松神色,却独爱这夏日蝉鸣。他常说蝉是“暑天的诗人”,还说那鸣叫不是噪音,是生命在歌唱。这话在我听来颇为新奇,因为父亲平日总被工作压得严肃刻板。他会在傍晚搬一把竹椅坐在桂花树下,捧一本翻卷边的账本,蝉声愈响,他反倒愈显得安宁,偶尔还跟着节奏轻轻点头,像是听着某种神秘的乐章,空气中浮动的桂花香,也仿佛随着蝉鸣流淌。

七月中旬,天气热得连蜻蜓都懒得飞。我突发奇想,要捉一只蝉来看个究竟。邻居铁牛教我方法:找一根长竹竿,顶端缠上蜘蛛网。我们花了一上午在墙角收集蛛丝,那些透明的细线黏在手上,甩也甩不掉。铁牛的手艺比我好,他做的黏网又大又结实,举在阳光下像一团银色的雾。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桂花树的影子缩成一团,紧贴在树干周围。我屏住呼吸,将竹竿慢慢伸向一处鸣叫正欢的枝桠。蝉似乎察觉了危险,叫声忽然停止,我心头一紧,手也跟着抖了抖。就在这时,它“吱”地一声腾空而起,却不偏不倚撞进了黏网里。我急忙收回竹竿,那蝉在网中拼命挣扎,翅膀拍打出细碎的响声,六只带刺的腿胡乱抓挠着。

我把它关进一个火柴盒里,盒盖上扎了几个小孔。整个下午,我都守着那个盒子,每隔一会儿就打开一条缝偷看。蝉在黑暗中出奇地安静,偶尔动弹一下,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它的眼睛像两粒黑曜石,身体呈现出一种湿润的棕色,翅膀薄如绢纱,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

傍晚父亲回家,看见桌上的火柴盒,便问是什么。我得意地展示我的战利品,不料他脸色骤变,眼神中满是焦急。“快放了它,”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蝉在地下要蛰伏七年才能爬到树上,却只能活一个夏天。”

我不情愿地走到院中,打开盒盖。那蝉似乎愣住了,半晌才突然振翅,“嗖”地飞向桂花树,转眼就消失在浓密的叶丛里。不一会儿,树上又响起熟悉的“知了”声,不知是不是我放生的那只。

夜里我躺在床上,耳边仍回响着父亲的话。七年黑暗换一季光明,这交易未免太不公平。屋外,月光给桂花树镀上一层银边,蝉声已经稀疏,偶尔一两声,像是梦呓,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随着夜风轻轻拂过窗棂。我想象着地底那些尚未苏醒的蝉蛹,它们是否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第二天清晨,我在桂花树下发现了一只死蝉。它仰面躺着,六腿蜷曲,翅膀已经干枯发脆,像两片压扁的树叶。我蹲下来,用树枝轻轻拨弄它,腹部露出一截细长的产卵器——原来是只雌蝉。蚂蚁们早已发现了这具尸体,排着队从它眼窝里进出,忙碌而有序。

母亲扫院子时看见了,二话不说就用笤帚将它扫进了撮箕。“死了还占地方,”她嘟囔着,“这些短命鬼。”父亲却停下核对账目的笔,走过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那天下午,我看见他在桂花树下挖了个小坑,把那只死蝉埋了,还压上一块瓦片作记号,泥土里隐约还混着些去年残留的桂花碎屑。

八月底,蝉鸣渐渐稀落。先是东边的停了,接着西边的也哑了,最后只剩下桂花树最高处的一两只还在坚持,叫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像快要没电的收音机。九月初的一场雨过后,就再也听不见了。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空气中少了蝉鸣的热闹,连桂花香都显得寂寞了几分。

我爬上桂花树去找蝉蜕。那些黄褐色的空壳牢牢抓着树皮,腹部裂开一道整齐的缝,仿佛里面的住客只是暂时出门,随时会回来。我收集了满满一盒子,摆在窗台上。阳光透过它们薄脆的外壳,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与窗外飘落的桂花花瓣交织在一起。

秋风渐起时,父亲带我去了户外的林子。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的清香。他指给我看一些细小的孔洞,说那是蝉蛹钻出地表的通道。“它们现在又回到地下了,”父亲说,“要等下一个七年。”他的目光掠过斑驳的树影,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仿佛也在期待着下一次桂花与蝉鸣的相遇。

回家的路上,我们遇见一群蚂蚁正搬运一只死去的蚂蚱。父亲停下脚步,看了很久。忽然他说:“人这一生,也就是几声蝉鸣的工夫。”那时我还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秋风突然变得很凉,吹得我鼻子发酸。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老宅早已拆除,桂花树也早被砍伐。但每到盛夏,只要听见蝉鸣,我总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父亲埋下的瓦片可能还在某处,下面躺着一只早已化为泥土的蝉;而我收集的那些蝉蜕,大概早已随窗台上的灰尘一起,被母亲扫进了历史的角落。而记忆里的桂花香,却永远不会消散。

现代城市的蝉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吵了。或许是因为空调房隔音太好,又或许是我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各种噪音。偶尔在公园里听见一声“知了——”,竟会莫名感动,仿佛遇见了久违的老友。

生命何其短暂,而记忆又何其顽固。那些夏日里的蝉鸣,就像父亲专注的眼神,永远定格在我脑海的某个角落。七年蛰伏,一季欢歌,然后悄然退场——这不仅是蝉的命运,也是所有生命的隐喻。

昨夜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老宅。桂花树下,父亲正在核对账本,蝉声如雨,空气中浮动着甜润的桂花香。我走过去想和他说话,却发现他手中的账本全是空白的。这时一只蝉落在他肩上,他却浑然不觉。我想提醒他,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连串的“知了知了”从喉咙里涌出来……醒来时,窗外正下着细雨,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梦是真,而记忆里的桂花香,却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人到中年,方才懂得父亲当年的话。蝉在地下等待七年,只为歌唱一个夏天;而人用尽一生,又能留下几声回响?那些曾经觉得刺耳的鸣叫,如今想来,都是生命的绝唱。每个夏天,当新一轮的蝉开始歌唱时,地底下总有新一批的幼虫在默默等待,而地面上,也总有人在聆听——或许是一个孩子,或许是一个老人,他们都将在蝉声与桂花香中,听见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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