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黄国文的头像

黄国文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02
分享

母亲的针线筐

针线筐是褐色的,竹篾编就。岁月的摩挲,让它的边沿磨得起了毛,恰似老猫舔秃了的耳朵。它安静地蹲在母亲床头的小木凳上,仿若一位沉默却忠诚的守护者。可如今,小木凳落满灰尘,那个总在筐边忙碌的身影,早已化作坟头摇曳的白菊,在时光里渐渐模糊。

犹记得那个雨天,雨滴迫不及待地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那声响好似在欢快地撒豆子。母亲盘腿坐在床沿,针线筐稳稳当搁在她腿上,活脱脱像只温顺的小兽。屋里的煤油灯,火焰被从缝隙间漏进来的风撩拨得东倒西歪,将母亲的影子投射在土墙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在上演一场不安分的皮影戏。那时我八岁,裤膝盖磨破了两个大大的洞,那破洞就像两只渴望着什么的眼睛,眼巴巴地盼着母亲的修补。

“过来。”母亲轻柔的声音传来。我便像只乖巧的小兽,蹭过去,紧紧挨着她温热的腿。她从针线筐里轻轻摸出顶针,那是铜制的,戴在右手中指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恰似给枯枝套上了一枚珍贵的金戒指。顶针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坑,就好像月亮上的环形山落在了她手上。针是细长的钢针,线是洁白的棉线,细得如同蜘蛛吐出的丝。她抿线头时,嘴唇微微皱起,像一朵历经风雨后干枯的野菊花,眼睛微微眯起,全神贯注地盯着线头,舌尖轻轻探出,小心翼翼地触碰,一捻,线就乖乖地钻进了针眼,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艺术品,比我们这些孩子听话百倍。

补丁是从旧衣服上精心剪下来的,蓝底白花,那曾是哥哥的衬衫。母亲仔细地比划着,手中的剪刀“咔嚓”一响,那声音清脆悦耳,恰似咬断一根脆生生的腌黄瓜。她的针脚走得极为细密,一排排紧紧挨着,宛如一群有序搬家的蚂蚁。每缝上几针,她就会习惯性地往头发上蹭一蹭,嘴里念叨着这样针脚会更滑溜。我出神地看着那银针在她乌黑的头发间穿梭,恍惚间,真觉得那是流星划过静谧的夜空,一闪一闪,点亮了这个略显昏暗的雨天。

夏日的夜晚,晚风裹挟着露水的清凉。老桂花树如撑开的绿伞,细碎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跳动的银斑。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母亲坐在竹椅上,衣角还沾着井水的凉意。我疯玩归来,膝盖被碎石划出两道血痕,疼得直掉眼泪。母亲急忙半跪在地,从针线筐翻出酒精棉签和浸透薄荷的棉布。她左手托住我的腿,右手悬在伤口上方,声音发颤:“忍一忍。”棉签刚触到伤口,我疼得缩腿,她慌忙停住,自责道:“是娘不好。”这次,她一边吹气缓解疼痛,一边小心翼翼地消毒。随后,她取出柔软白棉布,用红线细细缝制成纱布,仔细包扎好伤口,还系上蝴蝶结。看着她额角的汗珠滚落石板,那些细密的针脚,早已化作母亲用爱编织的保护网,将所有疼痛都织成了温暖的回忆。

秋夜,月光爬上窗棂时,纳鞋底的工作便开始了。母亲把麻绳紧紧勒在腰间,每一次用锥子扎透千层布,腮帮子都会绷得紧紧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鞋底厚实,针脚必须紧密,她用顶针使劲抵着针屁股往前推,时间一长,中指关节被顶得发青。有时针“嘣”地断裂,消失在昏暗角落,她只是轻叹一声,从筐底摸出新针。煤油灯下,她重新穿线的侧影里,眼角的细纹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补蚊帐是夏夜的必修课。母亲总说:“蚊子比贼还精,针脚疏一点儿都能钻进来。”她坐在竹床边,指尖的银针在薄如蝉翼的纱网上穿梭,像是在绣一幅细密的画。咬断线头时,浅浅的牙印留在棉线上,成了她独有的标记。补好的蚊帐在夜风中轻晃,月光透过纱孔,将银粉般的光辉洒在我们补丁摞补丁的被子上。

腊月的灶台边,热气与香气交织。母亲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看火苗欢快地舔舐锅底,一边低头缝袜底。蒸汽裹着红薯的甜香袅袅升腾,将她的脸庞熏得红彤彤的。袜底用布袼褙制成,那是用碎布层层糊起、晒干的硬壳,针扎不进去时,她就用牙咬住针尾,脖颈青筋凸起,费尽力气才将针拔出。一旁铁锅里咕嘟冒泡的糨糊,像是在为她加油鼓劲。

年关将近,针线筐突然变得丰盈。柔软厚实的灯芯绒、沉稳耐脏的青布,还有鲜艳的红头绳,带着樟脑与皂角的气息。那些夜晚,煤油灯结的灯花噼啪作响,母亲戴着老花镜熬夜赶工,她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仿佛要把整个寒冬都缝进温暖的衣裳。

秋收后的针线筐,总藏着惊喜。母亲用高粱秆劈成细篾,灵巧地编出蝈蝈笼;将染红的鸡蛋壳剪碎,贴成栩栩如生的窗花;最稀奇的是猪尿泡做的气球,晃晃悠悠拴在筐沿,引得我们兄弟几个围着打转。尽管忙碌,她嘴角始终挂着笑,顶针在油灯下闪闪发亮,照亮了贫寒却温暖的岁月。

如今,超市里的针线包精致得很,塑料盒装着五彩斑斓的线,针也分三六九等,还配有各种精巧的工具。可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少了那筐沿上被母亲的手磨出的温润光泽,少了油灯下晃动的、充满温度的影子,少了那咬线头时轻轻的“咯嘣”一声。更重要的是,少了那个槐香弥漫的夏夜,母亲半跪在地上,用颤抖的手将薄荷叶的清凉、棉线的柔软,连同她全部的心疼,都缝进我生命里的模样。

深夜的风拍打着窗棂,我总在这样的寂静里想起母亲。恍惚间,针线筐“吱呀”轻响,筐底的棉絮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她纳鞋底时绷紧的麻绳,补蚊帐时咬线的脆响,都在记忆里反复重播。我抚摸着旧筐粗糙的篾条,仿佛触到她布满老茧的手。月光透过窗帘,在地上投下晃动的银斑,像极了那年夏夜,她为我包扎伤口时,额角滚落的汗珠。

母亲的针线筐早该退役了,可它固执地蹲在我的记忆深处,筐底积着四十多年的棉絮,四十多年的月光,还有四十多年来,那些密密麻麻、再也拆不散的念想。针线筐是圆的,像轮回的岁月,盛着母亲的青春与辛劳,也盛着我们一家人的过往与温情。每当我想起它,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旧时光里,看见母亲坐在灯下,专注地缝补着岁月,缝补着生活,也缝补着我们成长路上的每一个缺口。而如今,那个缺口永远无法填满,唯有在无尽的思念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承载着爱与回忆的针线筐。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