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桂花树

深秋风过窗棂，我总会下意识寻觅熟悉甜香。岁月匆匆，多数往事消散，唯珍贵记忆如灯塔闪耀。老宅的桂花树于我意义非凡，它是童年的歌、亲情的桥，是生命里不可磨灭的印记。虽然桂花树早已被砍伐，老宅也在推土机声中化作废墟，但是那份眷恋，依旧在时光深处静静绽放，温暖着我的心。

那棵桂花树，稳稳扎根在老宅院子东北角，宛如沉默的守护者。一尺多直径的树干上，粗糙树皮布满岁月纹路，恰似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每道沟壑都诉说着风雨沧桑。可这饱经岁月磨砺的树，对四季变换感知精准，每到特定时节，总会绽放惊艳花朵，为老宅添上别样生机与浪漫。

立春的风，如一双轻柔的手，悄然拂过青瓦屋檐，彼时寒意仍未消散。然而，那棵桂花树却似感知到春的讯息，缓缓舒展沉睡一冬的枝桠。嫩绿微黄的嫩芽，仿若婴儿粉嫩的小拳，奋力探出，紧紧攥着春天的希望。清明过后，层层叠叠的叶片愈发繁茂，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绿荫。阳光倾洒而下，穿透叶间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一片片跳动的光斑，似金色的精灵在翩翩起舞，为老宅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生机。

夏夜，蝉鸣喧嚣。银白月光如澄澈流水般倾泻而下，与婆娑的树叶阴影交错缠绕，在地面织就细密的网。远处池塘传来断断续续的蛙鸣，与母亲手中蒲扇轻摇的节奏相和。微风裹挟着树叶沙沙声，与蝉噪、蛙鸣、摇扇声交融，宛如一首温柔舒缓的摇篮曲，将暑气与烦躁轻轻抚平，在静谧的夜色中，悄然哄着孩童坠入甜美的梦乡。

秋天，是桂花树最耀眼的时刻。仿佛一夜之间，枝叶间的花苞接到秋的密令，纷纷绽放。金灿灿的小花如碎金缀满枝头，清晨推门，浓郁甜香扑面而来，仿佛要浸透整颗心。母亲是打理桂花的行家，她总会在树下铺好旧报纸，手把手教我用竹竿轻敲花枝。金黄花瓣如细雨飘落，有的钻进衣领，有的栖在发间。母亲弯腰捡拾花瓣的身影与纷飞花雨重叠，成了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她戴着蓝布袖套的双手，熟练地将洗净的桂花铺在竹筛，竹篾间漏下的细碎花瓣，像极了她鬓角若隐若现的白发。晒干后的桂花被母亲一层花瓣一层白糖码进青瓷坛，坛口覆布、麻绳系紧，动作轻缓虔诚，似在封存一坛珍贵时光。来年开春启封，白糖已化作琥珀色，舀一勺冲水，香气便能甜透清晨。年幼的我总忍不住偷吃，指尖蘸着糖桂花，甜得眯起眼睛，母亲见了只是笑着刮我鼻尖，眼里满是宠溺。

雨落时，桂花落得格外急切。清晨开门，满地皆是被雨水浸润的金黄，石板路宛如铺了层璀璨金箔。我蹲下身捡拾落花，指尖沾满湿润香气，反复清洗仍留淡淡芬芳。母亲笑着唤我“香孩儿”，因我总爱在树下打滚，衣摆沾满花瓣，头发萦绕桂香，整个人仿佛与桂花树融为一体。曾有一次雨后，我赤着脚在积水里蹦跳，溅起的水花裹着桂花，沾湿了母亲晾晒的被单，她却未责备，只是捏着我衣角轻擦，嗔怪道：“小调皮，把秋天都踩碎啦。”

老桂树是我的好朋友。开心时，我抱着它转圈；难过时，我靠着它哭鼻子。树皮粗粝，蹭在脸上生疼，可我却觉得特别踏实。有一次我考试不及格，躲在树上不肯下来，急得全家人到处找。最后还是母亲发现了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折了一枝桂花插在我衣襟上。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老桂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树枝上结着冰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担心它会冻死，每天都去摸摸树干。母亲说老树比人经得起冻，它的根扎得深，地底下是暖和的。果然，开春后它又冒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像婴儿的小手指。

后来，我离家去县城读高中，每次归家都觉桂树矮了几分，实则是我在不知不觉中长高。离家前夜，母亲往我行囊塞满晒干的桂花，反复叮嘱：“想家了就泡水喝。”异乡宿舍的深夜，我泡上一杯桂花茶，看热气袅袅升腾，氤氲中总能看见母亲踮脚晾晒桂花的身影。有一回考试失利，我躲在被子里啜泣，忽然闻到枕边桂花香，恍惚间又回到童年——母亲也曾用沾着桂花香的手，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水。

如今，城市里整齐排列的新桂树如列队士兵，修剪规整的树冠似被规训的舞者，机械重复着绽放动作，再无老宅那棵桂树在风中的肆意洒脱。每到秋天，它们虽也开花散香，却少了几分随性与温情。超市里精致的玻璃瓶装着糖桂花，色泽诱人，可入口甜腻，远不及记忆里母亲制作的醇厚。那不仅是一种味道，更是无法复刻的童年，是萦绕心头的乡愁。去年深秋，我在公园遇见卖桂花糕的老人，咬下第一口时，熟悉香气让我瞬间红了眼眶，却终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缺了母亲揉面时哼的小调，少了柴火灶上蒸腾的热气，更没了从青瓷坛挖桂花时的期待。

昨夜，我又梦到了老宅的桂花树。它开得格外灿烂，金黄花朵纷纷扬扬，宛如永不落幕的金色花雨。我奋力向前，却发现脚下土地化作流淌的金色溪流，花瓣在水中打着旋儿，载着童年欢笑渐渐远去。树下，父母笑容满面地向我招手，我满心欢喜跑去，却觉双脚似陷进泥潭般沉重。突然惊醒，枕边已湿大片。窗外，秋风呼啸而过，恍惚间飘来一缕熟悉甜香，我猛地坐起寻觅，却只捕捉到风的叹息。也许，这只是思念编织的错觉，但那份对老宅桂花树的眷恋，早已深深扎根心底，无论时光如何冲刷，都永远不会消散。

人与树，到底是谁陪着谁走过一生？如今想来，那棵桂花树早已超越植物的意义，它的根不仅扎在老宅泥土里，更深深扎进我的灵魂深处。纵使现实中再寻不到它的踪迹，在记忆的花园里，它永远绽放着馥郁花朵，年年岁岁，生生不息。而我依然会在每个深秋，静静等待风里若有似无的香气，因为我知道，那是桂花树跨越时光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