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粑里的旧时光

记忆是个神奇的百宝箱，轻轻一打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便倾泻而出。而在我的记忆深处，最珍贵的莫过于与苞谷粑有关的点点滴滴。它不仅是舌尖上的美味，更是一段镌刻着亲情与温暖的旧时光。

蝉鸣如煮沸的水，喧嚣着撕开夏日滚烫的天幕。六七月的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掠过山野，将成片的苞谷秆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演奏一场盛大的夏日交响乐。每当走在街头，看见水果摊上金灿灿的玉米，那些关于苞谷粑的往事，便裹着南瓜的甜香，如同涨潮时汹涌的海浪，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

小时候，物资匮乏得如同干涸的河床，生活的每一处都写满了艰辛。能吃到一口香甜的苞谷粑，是孩子们日思夜想、最期待的幸福时刻，就像暗夜中盼望着黎明的曙光。当苞谷秆长得比孩童还高，青绿的苞谷穗缀满细密的绒毛，宛如一个个裹着绿纱的睡美人，母亲就会牵着我的手，踏入那片充满希望的田间。

苞谷叶边缘锋利得像一把把小刀片，常常在我们的胳膊上划出细密的红痕，仿佛给手臂绣上了独特的花纹。但这点疼痛在美味的诱惑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像一粒沙子掉进了大海。“要挑这种捏起来软软的，还有带浆的，嫩嫩的生苞谷粒。”母亲总是弯着腰，耐心地教导我，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春风拂面。她的手指轻轻掐进苞谷粒，汁水“噗”地迸溅出来，沾在指甲盖上，泛着晶莹的光，好似撒了一把细碎的星星。

苞谷秆也是大自然慷慨的馈赠，嚼起来清甜解渴，像极了买不起的甘蔗，是我们童年最天然的零食。我们背着沉甸甸的苞谷，扛着清甜的苞谷秆往家走，一路上，笑声和蝉鸣交织在一起，在田野上空飘荡，惊起了几只正在觅食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向远方，仿佛也被我们的快乐感染。

回到家，母亲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水，便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半个小时后，我和母亲把苞谷脱粒。随后母亲抱着沉重的石磨，一圈又一圈地推着苞谷酱糊。石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母亲总会温柔地问我：“想吃甜的还是咸的？”我总是毫不犹豫，扯着嗓子大喊：“甜的！”她便往苞谷酱糊里撒一把粗粝的红糖，搅拌时，红糖慢慢化开，将面糊染成诱人的琥珀色，就像给苞谷酱糊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母亲用汤勺舀起包谷酱糊，小心地在蒸笼里摊成一个个圆圆的苞谷粑，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然后再放进锅里蒸。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的橡皮筋。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像一群热情的舞者，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活力。热气从锅盖缝隙里钻出来，带着苞谷的清香和南瓜的甜香，如同调皮的小精灵，飘出好远好远。隔壁的王婶总会打趣：“老黄家又做苞谷粑啦，这香味馋得我家娃直咽口水！”

当蒸汽散尽，掀开锅盖的瞬间，金灿灿的苞谷粑泛着油亮的光泽，软糯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像一个个圆润的小太阳，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我顾不上烫，伸手就抓，母亲笑着嗔怪：“小心烫着！”那声音里满是疼爱，如同春日里的暖阳。咬上一口，软糯香甜在舌尖散开，那滋味，能让人眯起眼睛，满心都是幸福，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甜蜜起来。一顿饭下来，七八个苞谷粑轻轻松松就下了肚。

那年暴雨骤至，母亲惦记着田里未收的嫩苞谷，抄起蓑衣便冲进雨幕。我举着破伞跌跌撞撞追去，只见她在泥泞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掰苞谷，雨水混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的鬓发紧贴在通红的脸上。回家后，潮湿的柴火怎么也点不旺，母亲蜷在灶台前，被浓烟呛得眼眶泛红、不住咳嗽，却仍执着地调整着火候。当金灿灿的苞谷粑出锅，她顾不上擦拭被熏黑的额头，急忙挑出最饱满的一个塞进我手里。咬下软糯香甜的一口，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疲惫却欣慰的笑容，连同那带着柴火香的温暖，永远烙印在了我的心底。

那时，大人们劳作辛苦，如同勤劳的蜜蜂，在田间地头奔波忙碌。中午收工回家，就着苞谷粑喝上一碗老酒，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被这香甜和酒香消散了。苞谷粑的香味，和着酒香，在几间屋子里飘荡，那是最温暖的人间烟火，是生活最真实、最美好的模样。

然而，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后来，农村开始退耕还林，大片的苞谷地变成了竹林。曾经那成片随风摇曳的苞谷秆，如今已消失不见，再也看不到它们在风中翩翩起舞的身影，也很少有人再做苞谷粑。如今，超市里也能买到包装精美的玉米制品，但无论口感多么细腻，都尝不出记忆中的味道。就像仿造的宝石，再璀璨也比不上真宝石的独特光芒。

父母离世后，我常常在梦中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梦里，母亲依旧在灶台前忙碌，石磨“吱呀”作响，苞谷粑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我多想伸出手，抓住那熟悉的身影，留住那美好的瞬间。可当我醒来，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满心都是怅惘。原来，我怀念的不只是苞谷粑的味道，更是那段和父母在一起的、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那时光，如同璀璨的星辰，永远闪耀在我记忆的夜空。

街边的玉米又熟了，金黄的颜色刺痛了双眼。我知道，有些味道，只能留在回忆里，如同陈年的老酒，越久越醇香；有些时光，只能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温柔地刺痛心扉，提醒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而那苞谷粑里的旧时光，将永远是我灵魂深处最甜蜜的歌谣，悠悠回响，永不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