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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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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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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寄母恩

小暑的风掠过赤水河畔时,总裹挟着一丝蜜意。蝉鸣在香樟树上扯着嗓子喧嚣,街边竹筐里的荔枝堆成殷红的小山,粗粝的棕叶垫着,水珠顺着果皮的鳞甲状凸起蜿蜒而下,恍惚间竟与四十多年前的记忆重叠。那年我攥着初中录取通知书,跟着母亲第一次走出山村,踏入赤水县城,在斑驳的青石板路上,邂逅了人生中第一颗荔枝。

山村里的时光,如同溪涧中被岁月冲刷的鹅卵石,磨去了尖锐,沉淀出温润的光泽。盛夏的日头毒辣,老井便是天然的清凉宝藏。每日清晨,木桶坠入井中,“咚”地一声搅碎满井星子,湃得透凉的黄瓜被捞起时还沾着细密的水珠,牙齿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清甜的汁水裹着凉意漫过喉头,暑热顿时消了大半。而屋檐下晾晒的红薯干,则是珍藏的甜蜜——深褐色的薯肉泛着油亮,嚼起来软糯香甜,连指尖沾染的糖霜都舍不得擦去。母亲常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银针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中穿梭,目光越过层叠的青山,轻声念叨县城里的新奇玩意儿。直到那天,她的手指抚过我手中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星光,声音里藏不住的雀跃:“走,娘带你去赤水开开眼界!”

凌晨五点,天地还浸在墨色里,我们打着手电筒摸黑出发。露水沉甸甸地压弯了路边的狗尾巴草,浸湿了布鞋,山路两旁的野蔷薇伸出带刺的藤蔓,勾住裤脚,像是挽留远行的人。母亲却走得很快,手电筒的光束在崎岖的山路上跳跃,照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八个小时的跋涉,翻山越岭,终于将赤水县城铺展在眼前。青瓦白墙的骑楼比肩而立,石板路上人来人往,店铺橱窗里的玻璃罐装满花花绿绿的糖果,看得我眼花缭乱。街头飘来油炸果子的香气,与茶馆里飘出的茉莉茶香混在一起,这陌生又鲜活的气息,让我攥着母亲衣角的手都微微发颤。

路过水果摊时,我被一堆红通通的果子吸引住了。它们挤挤挨挨地堆在竹筐里,粗糙的外壳像披着铠甲的战士,顶端还带着翠绿的枝叶,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这是荔枝,岭南的稀罕物。”摊主热情地介绍,“小暑前后才上市,甜得很!”我咽了咽口水,拽着母亲的衣角想走,这种好看的果子,价格肯定不便宜。母亲却停下脚步,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仔细询问价格。听完报价,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蓝布包,里面装着给我交学费的钱。我连忙说:“娘,我不想吃,咱们走吧。”母亲没说话,低头数了数包里皱巴巴的纸币,喉结动了动,咬咬牙:“称半斤!”摊主麻利地用草绳捆好,母亲接过荔枝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那颤抖顺着草绳传到荔枝上,带得翠绿的枝叶也轻轻摇晃。

我们在河边的石凳坐下。母亲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荔枝。殷红的果皮裂开,露出凝脂般的果肉,像裹着薄纱的少女,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尝尝。”她把果肉递到我嘴边,我轻轻一咬,清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爆开,果肉软糯弹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仿佛把整个夏天的甜蜜都浓缩在这小小的果实里。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漾起温柔的笑,自己却只是轻轻抿了抿手指上残留的汁水。“好吃吗?”她问。我用力点头,又剥开一颗塞进她嘴里:“娘,你也吃!”母亲推拒不过,咬了一小口,眉眼间满是幸福:“真甜,比咱们山里的野果子好吃多了。”那半斤荔枝,我们吃得很慢很慢。母亲说,荔枝性热,吃多了会上火。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让这难得的美味在舌尖多停留一会儿,让这奢侈的甜蜜,在穷苦的日子里多漫延一些。

后来每至小暑,荔枝缀满摊位时,记忆便如潮水般漫来。母亲总舍不得买这般金贵的水果,却会省下钱为我添置辅导书。剥开荔枝,晶莹果肉裹着甜香,那是母亲牙缝里省下的温柔。我渐渐懂得,这小小的荔枝,裹着的不仅是盛夏的甘甜,更是母亲沉甸甸的爱与绵长的期许,如星子般,照亮我求学的路,温暖我前行的岁岁年年。

如今,我已在城市里居住,超市里一年四季都能买到新鲜的荔枝,冷链运输让岭南佳果不再遥不可及。可我总觉得,再昂贵的荔枝,都比不上记忆里那半斤带着母亲体温的果实。每次剥开荔枝,仿佛又回到了赤水河畔的石凳上,阳光透过香樟树的枝叶洒在身上,母亲温柔的目光比荔枝更甜,更暖。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赤水河畔,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母亲坐在石凳上,依然是四十多年前的模样。我剥开一颗荔枝,果肉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递到她嘴边。她咬了一口,眼角湿润:“真甜,跟那年在赤水吃的一样甜。”醒来时,枕边一片湿润,窗外小暑的风正轻轻摇晃着窗帘,带着熟悉的荔枝香。

是啊,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可有些味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就像那一颗颗荔枝,不仅承载着夏日的甜蜜,更藏着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在岁月的长河里,散发着永恒的芬芳。每当小暑时节,荔枝红透,我总会想起那段往事,想起赤水河畔的阳光、石凳,还有母亲温暖的笑容。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也是支撑我一路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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