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上始终立着一本新华字典,蓝布封面的四角早已磨得泛白,书脊处用牛皮纸糊了一层又一层,像一位裹着补丁衣衫的老者,静静守着岁月的秘密。这本诞生于七十年代的工具书,比我的年岁小了几岁,却承载着远比时光更厚重的分量——它是父亲用皱巴巴的毛票换来的期许,是煤油灯下父子俩共翻的墨香,更是铺就我文字之路的第一块基石。如今父亲已远行多年,字典仍在,那些泛黄纸页间藏着的,是父亲用沉默书写的爱,和我用一生铭记的感恩。
字典初到我手中时,是小学二年级的秋天。那年期中考试,我捧回一张满分的算术卷,父亲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见了卷子便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眯着眼把薄纸片颠来倒去地看,仿佛那上面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忽然他起身往屋里走,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露出红绒布衬着的字典——那是他特意去公社供销社买的。
玻璃柜台后,几本崭新的字典像沉睡的精灵,父亲指着其中一本,售货员轻轻取出来时,我看见他数钱的手在微微发颤:几张角票铺平了又数,数了又铺平,几枚硬币在掌心蹭了蹭,付完钱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把字典递到我手上时,袖口还沾着抹平钱币卷角的褶皱,"好好用"三个字,比秋日的阳光更烫人。
那是七十年代的农村,物资匮乏得厉害,一本字典在村里金贵得像过年才能尝到的白糖糕。我每日用旧报纸包三层,揣在棉袄里焐着上学,同学们围过来看时,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星子。邻家铁牛总来借字典查"的、地、得"的用法,翻页时屏住呼吸,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字典的纸极薄,翻动时沙沙作响,像春风拂过麦田;黑色铅字排得齐整,如父亲耕出的田垄,横平竖直毫不含糊。起初查生字,我对着部首目录犯迷糊,它却像位耐心的先生,任我笨拙地摸索,从不催促。
父亲只读过两个月私塾,却写得一手好字。每到夜晚,煤油灯的光晕里,他便教我查字典的口诀:"先找部首,再数笔画"。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纸页,指甲缝里还嵌着白日劳作时的泥痕,教我认"人"字像叉开腿站着,"山"字是三座尖峰,"水"字像溪流绕弯。有次我查到"勤"字,他俯身指着那字说:"这字像人扛着担子走路,一步都不能歇";见我盯着"慈"字发呆,又道:"上为兹,下为心,是娘用奶水喂大孩子的心呐"。他掌心的温度混着淡淡的墨香,让那些铅字仿佛活了过来,顺着血脉往骨子里钻。
字典用久了,毛病渐渐多起来。先是封面脱了线,父亲用浆糊粘得结结实实;后来内页散了,他便寻来粗棉线,一针针穿起来,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却让字典又挺过了好几个春秋。页角被手指磨得发黑,空白处挤满我的笔记:"磅礴:páng bó,盛大的样子",旁边画着歪扭的波浪;"巍峨"旁边,有我模仿父亲写的小字:"像村后的大山"。
最难忘那个雨天,我和伙伴们在麦场疯玩,把字典忘在了草垛上,等想起时它已在泥水里泡得发胀。父亲见了,没骂我,只是蹲在灶台前,一页页小心翼翼地揭开,摊在灶台上晾着。那夜灶火没灭,他守着翻烤字典,天亮时我看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比字典起皱的纸页更刺人。烘干的字典变得硬邦邦,却把每个字都好好保住了,就像父亲把日子里的风雨,都挡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靠着这本字典,我认识的字渐渐多起来。它带我见过"澎湃"的浪,"璀璨"的星,"蜿蜒"的河。第一次写出"夕阳像打翻的胭脂盒"这样的句子,被老师用红笔圈住时,父亲把作文本揣在怀里,见人就掏出来看,连烟袋锅子都忘了点。上中学时,字典边角卷成了波浪,我仍舍不得换,中考进城赶考,它和准考证并排躺在书包最里层,像块温热的护身符。
如今父亲已作古四十二年,字典仍在我的书架上。硬壳封面裂了缝,像地图上的阡陌;"新华字典"四个字的烫金磨成了暗铜色,书页间却沉淀着温润的包浆——那是父亲的指纹,我的指温,还有煤油灯熏出的底色。偶尔翻开,恍惚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听见他教我认字时的咳嗽声。纸页间夹着的干枯白杨叶,是他当年随手夹进去的,叶脉清晰得像他教我的笔画顺序。
后来我成了写作者,在中国作家网上发表了二百多篇文字。敲键盘时,总觉得那些方块字带着温度,是从这本字典里走出来的。写"勤劳",会想起父亲说的"扛着担子走路";写"慈爱",眼前就浮现他抚摸我头的掌心。那本字典教会我的,从来不止是识字:是父亲补字典时,针脚里藏着的认真;是他守着灶火烘字典时,沉默里裹着的疼惜;是他把字典递我时,颤抖中托着的期盼。
字典的最后一页,有我小学时写的铅笔字:"谢谢爸爸"。字迹早已模糊,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重。如今我也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举着得优的作文本跑到他面前邀功。清明去上坟,总会焚一沓自己的文稿,看纸灰化作黑蝴蝶飞远。我知道父亲认不得多少字,但他一定懂:那个曾抱着字典啃的孩子,没辜负他当年递来字典时,那沉甸甸的三个字。
现在的孩子们怕是难以理解,一本小小的字典,何以承载如此厚重的情感。他们用手机查字,一秒钟便能得到答案,却永远无法体会手指划过纸页时的期待与惊喜,无法明白一本字典里藏着的,是一个父亲能给孩子的全部光亮。这本新华字典,早不是工具书了。它是贫穷岁月里的星光,是父亲用血汗换来的翅膀,是我一生都在阅读的,关于爱与传承的课本。它教会我的,是对知识的敬畏,对文字的虔诚,对生活的认真。父亲买下的不只是一本字典,更是一把打开世界的钥匙,一盏照亮前路的灯。所有灵动的汉字都源于当初笨拙的翻查,一切飞翔的起点,正是他掌心托起的那册小小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