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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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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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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温度

掌心是块恒温的土地。它能接住初冬第一片坠落的雪,六瓣冰晶在交错的纹路里慢慢舒展,带着细碎的凉意洇进皮肤,最后化成一汪能照见睫毛影子的水;能托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蒸腾的热气烫得指尖发麻发颤,反倒把麦香捂得愈发醇厚,连指缝里都淌着暖烘烘的甜;还能在站台攥住离别的衣角,指节捏得泛白发僵,把没说出口的牵挂与不舍,都揉进对方袖口深深浅浅的褶皱里。此刻我摊开双手坐在窗前,看月光在掌纹里缓缓游走,那些藏在温度里的故事,像浸了温水的茶叶,正一片一片在记忆里舒展如初。

母亲的掌心总缠着皂角的清苦。小时候发了高烧,她刚洗完衣裳的手往我额头上一贴,像块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凉玉,带着皂角的涩味凉得人打颤,却稳稳按住了我心头的慌乱。她给我喂中药时,总先用指尖沾点褐色的汤汁,抿抿嘴试了温度才递过勺子,药汁的苦混着她指腹磨出的薄茧涩,倒成了童年里最安心的糖。有次我在巷口摔破了膝盖,血珠顺着小腿往下滚,滴在青石板上洇开小朵红,她蹲下来用掌心按住伤口,掌心的温度混着她掉在我皮肤上的眼泪,烫得我想缩脚躲开,却被她捏得更紧,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膝盖,像在轻轻抚平疼痛。后来才发现,她给我缝书包时,银针总往掌心扎出细小的血珠;给我剥核桃时,指甲缝里总嵌着深褐色的碎壳,要泡半晌才能抠净;连给我剪指甲时,指腹都要在指甲刀的金属棱上磨出红印,却从不说疼。

父亲的掌心裹着纸张与墨香的温度。他是生产大队的会计,手掌常年沾着松烟墨的淡香,指腹磨出的薄茧里总嵌着细碎的纸屑,用温水泡上半晌都洗不净那些浅灰的印子。可他给我削铅笔时,总把笔尖削得像月牙般圆润,卷卷的木屑落在我手心里,带着点纸张的绵软,和他掌心透过木屑传来的暖。有次我考了倒数,躲在柴房的草垛里哭,他进来时鞋底沾着田埂的泥,没说一句重话,只是把我的手往他手心里一攥。他的掌心有层粗糙的细茧,蹭得我指腹微微发痒,可那股踏实的温度却顺着指尖往上爬,一点一点把我喉咙里的哽咽都捂化了,连带着柴草的腥气都变得温柔。

大哥的掌心沾着泥土的腥甜。他总爱在田埂上挥锄头,铁锄在黑褐色的泥土里翻几翻,汗珠从额角滚落在禾苗间,像被他掌心抖落的星子。我最爱看他捆稻子,粗糙的手指在金黄的稻穗间灵活穿梭,结实的指节弯成有力的弧度,稻秆的糙硬和他掌心的热意缠在一起,扎好的稻捆都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有次我在田里追蝴蝶踩坏了菜苗,被大人训斥得掉眼泪,他把我往身后一护,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我后背,掌心的老茧在太阳底下泛着光,拍得我心里的委屈簌簌往下落。后来他教我插秧,青绿的秧苗在我手里总浮起来,他就从身后握住我的手慢慢往下插,他指甲缝里嵌着的湿泥蹭在我手背上,却把我的手腕握得很紧,像怕我不小心踩进深泥里似的。

老师的掌心带着粉笔灰的暖。十六岁那年在教师办公室,他接过我递去的数学作业本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像落了片春日的阳光在皮肤上,带着粉笔末的微涩,顺着血管往心里淌。他教我解数学题时,笔尖总往我手心里轻点,蓝黑墨水的淡香和他掌心的温意缠在一起,写下的公式都带着耐心的弧度。有次毕业前在办公室告别,他的手在我手心里慢慢抽回去,指尖最后蹭过我指腹时,轻得像缕拂过窗台的清风,我攥着衣角的手紧了又紧,却没敢再挽留。如今那本记满批注的笔记还在书桌里,翻开来沉甸甸的,纸页边缘已磨得发毛,像还留着他掌心的触感,只是再怎么摩挲,也摸不回那年夏天教室窗外聒噪的蝉鸣了。

侄子的掌心裹着奶味的软。他刚会走路时,总爱把肉乎乎的小手往我手心里塞,他的手指像刚剥壳的春笋,软得让我不敢用力捏,掌心的温度像块化了一半的棉花糖,甜丝丝地渗进心里。他画全家福时,总把我的手掌画得比屋顶还大,说这样能接住他掉的乳牙,能捡起他丢在草丛里的发卡,还能挡住黑夜里吓他的雷声。有次他半夜发烧惊厥,我抱着他往医院跑,他滚烫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领,掌心的汗浸湿了布料,那温度烫得我脖子发疼,却比体温计上的数字更让人慌得心跳加速。现在他长到齐腰高,总嫌我牵手太用力会捏疼他,可每次过马路,还是会把微凉的指尖往我掌心蹭,像只找窝的小猫。昨夜他睡熟了,我替他盖被子,见他掌心攥着颗透明的玻璃弹珠,月光落在上面,亮得像他第一次含糊地叫我“叔叔”时,眼里闪闪烁烁的光。

此刻月光在我掌心结了层薄霜,凉得像谁悄悄落下的眼泪。可我知道,这双手接过太多温度了:有母亲塞来的、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有父亲背我过河时勒紧的背带传来的力度,有老师告别时悄悄滑走的指尖余温。它们像掌纹里的河,有的已经干涸成浅浅的印记,有的还在岁月里缓缓流淌,却都在某个瞬间让我明白,这双手不是用来握拳头的,是用来接雪的,是用来托馒头的,是用来攥住那些稍不留意就会溜走的暖的。

我慢慢合上手掌,把月光轻轻捂在里面。掌心里的温度一点点升起来,像揣了只小小的炉子,慢慢烤着那些泛黄的旧时光。或许明天醒来,掌心只剩些潮乎乎的印子,可没关系,那些温度早钻进了纵横的纹路里,成了我走夜路时,自己给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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