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尘土

假如我是一片落叶，该是怎样的光景？或许我正挂在香樟树的枝桠上，看秋风把天空染成高远的蓝，等一阵合适的风来，开启一场从枝头到大地的旅行。这旅程不长，却藏着四季的密码，藏着自然的低语，藏着生命最温柔的轮回。

我该是一片香樟叶，生长在老宅附近那棵老香樟的中枝上。香樟树的枝干带着细腻纹路，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玉石，稳稳托着我们这些叶片。春天时，我是嫩红的芽苞，被春雨泡得鼓鼓的，裹在浅绿鳞片里，听地下根须在泥土中伸展，听树上麻雀叽叽喳喳搭新窝。第一缕暖风吹过，我“啪”地撑开叶片，像展开一把小绿扇，叶脉清晰如绣在叶面上的银丝，沾着的露珠在阳光下闪光，那是春天的第一份礼物。那时的我鲜嫩得能掐出水，带着淡淡樟香，鸟儿落枝梳羽，翅膀扫过脸颊痒痒的；孩子们在树下跳皮筋，歌谣顺着风飘上来，我跟着轻轻摇晃，和满树叶子一起把阳光筛成碎金，洒在她们的花裙子上。香樟树新叶长出时，老叶才慢悠悠落下，我们新旧交替，让树永远披着绿装。

夏天的我是深绿模样，叶片椭圆厚实，边缘带着波浪弧度，像被精心修剪过。我和千万片叶子挤在一起，给香樟树撑起浓密绿伞，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洒下零星光斑。树底永远弥漫清清凉凉的樟香，老奶奶们搬来小马扎择菜，豆角在竹篮里滚动，她们的谈笑声混着叶片“沙沙”声，顺着叶柄传到我的叶脉里。枝干上的墨绿色苔藓雨后勤湿，几只蜗牛背着壳爬行，留下银色痕迹像诗句。蝉趴在我旁边“知了”歌唱，翅膀振动与叶脉共振，像是跳着夏天的舞。暴雨来时最热闹，豆大的雨点砸得叶片“啪啪”响，我们一起收集雨水汇成细流，“滴答”落在避雨的小猫身上，惊得它抖着耳朵跑开，留下湿漉漉的脚印。雨后的香樟叶更绿，樟香更浓，连空气都带着清甜。

入秋的风是信使，带着桂花甜香穿过枝头。我知道离别的日子近了，叶片开始泛黄，叶尖先染上浅黄，像泼了点颜料，接着黄色顺着叶脉蔓延成深浅不一的金，边缘泛起橙红，像夕阳的痕迹。叶柄与枝条的连接悄悄松动，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像是在告别。树下孩子捡起落叶对着阳光看，说这是“自然的书签”，我看着他们抚平叶片褶皱，心里生出期待。枝头同伴们迫不及待飘落，红黄绿相间的叶片在空中翻飞，演示着落地的舞步。它们落在草丛、石板、小朋友发梢上，每一片都有自己的姿态，带着秋阳温度和樟香。

终于在一个晴朗清晨，秋风裹着桂花香吹来，叶柄传来“咔嗒”轻响。我借着风势飘起，像舒展翅膀的蝴蝶在阳光里打旋，樟香也随风飘散。高空俯瞰世界如此不同：青石板路像灰白带子，路边野菊沾露盛放；花坛月季开着最后红花；操场上孩子穿着鲜艳毛衣，笑声像银铃洒落。我飘过教室窗户，听见朗朗读书声，阳光把孩子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飘过食堂烟囱，闻到包子混着柴火的暖香；飘过菜园篱笆，看见奶奶摘豆角，白发在秋风里像飘动的蒲公英。

风弱了，我缓缓降落，落在香樟树根旁。身下泥土湿润，混着更早落下的同伴，我们叠成薄被盖着树根，樟香在泥土上散开。阳光透过枝叶照得叶脉透亮，像幅精心绘制的地图。一只蚂蚁爬来打招呼，顺着叶脉爬上叶尖又跳回草地。不一会儿，几只小瓢虫把我的叶片当舞台，红色背壳点缀黑斑，像是给我戴上花纹。

午后秋雨细密落下，打湿叶片却不冷。雨水顺着叶脉流淌，叶尖水珠“啪嗒”滴入泥土，像是对大地的问候。雨停后阳光复出，空气中弥漫泥土、青草和樟香的混合清香。蚯蚓钻出松土，碰到我会轻轻绕开。远处农民叔叔扫落叶堆在树根，念叨着：“香樟叶肥得很，烂在土里能让树长旺。”原来落叶的归宿不是消失，而是回归母亲怀抱。

夜幕降临，月光把我染成银白色。我躺在泥土旁，听虫鸣稀疏、狗吠平息，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像大地的摇篮曲。这时才发现落叶的夜晚如此宁静，只有泥土渗来的踏实温暖包裹全身。树洞里小松鼠探出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冬眠，尾巴扫落的细屑落在我旁边，像是晚安礼物。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变软卷曲，颜色从金黄变成深褐，樟香却依然萦绕。小老鼠把我当临时被子取暖，呼吸声让我想起枝头雏鸟的叫声。一场大雨把我冲进泥土缝隙，湿润泥土温柔包裹，像母亲的怀抱。我的纤维慢慢分解，与泥土相融，曾经的叶脉变成滋养树根的养分。

泥土深处，我听见树根伸展的“簌簌”声、微生物分解的“嗡嗡”声、地下水流动的“叮咚”声，像是大地的心跳。我知道自己正成为土壤的一部分，回到生命循环里。明年春天新芽吸收的养分中，会有我曾经的阳光、雨水和樟香；夏天树叶的绿意里，藏着我曾经的生命；秋天落叶的舞蹈里，带着我曾经的期待。

假如我是一片落叶，我会记得枝桠的温润、叶片的清香、树下的时光；记得春芽探出头、夏绿铺枝头、秋风温柔送别；记得蚂蚁的问候、瓢虫的舞蹈、泥土的拥抱。生命从不是单向旅程，而是温柔轮回——从萌芽到浓绿，从金黄到归根，每段时光都有意义。当春风再吹枝头，新叶会带着我的记忆生长，而我在泥土里微笑，看生命延续，看时光把落叶的故事写进香樟树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