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夏日的午后拉得格外漫长,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连绵的青山上,连空气都蒸腾着灼热的气息。每当厨房飘来木姜油那股清冽中带着辛辣的香气,我的思绪总会顺着时光的藤蔓,爬回四十多年前的暑假——那些和三哥在烈日下漫山遍野寻找木姜子的日子,像一枚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铜元,在记忆深处闪着温润的光。
那时的暑假从没有空调房里的清凉,也没有堆积如山的玩具,只有挂在墙上的两只竹编背篓和母亲反复叮嘱的话语:“跟着你三哥,别乱跑,太阳烈了就躲躲。”我和三哥总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出发,露水还挂在草叶上,沾湿了裤脚和布鞋,他走在前面开路,用镰刀轻轻拨开带刺的灌木丛,时不时回头喊一声:“慢点,脚下滑。”山路被晨雾浸得柔软,脚下的碎石子偶尔硌得脚底板发疼,可一想到竹篓里将要盛满的木姜子,脚步就变得轻快起来。
木姜子树总长在最陡峭的山坡上,它们不像松树那样挺拔,也没有樟树那样浓密的枝叶,只是在杂树丛中伸出细细的枝条,把一串串青绿色的果实藏在叶片间。三哥像只经验丰富的山猴,在密林中穿梭时总能一眼发现目标,他会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朝我招手:“这边有一大簇,快来!”我便颠颠地跑过去,眼睛瞪得圆圆的,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采摘。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撒了一地跳动的星星,而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随着脚步在草丛里晃来晃去,像两个追着阳光奔跑的孩子。
太阳升高时,暑气便像一张大网,把整座山都罩了起来。汗水顺着三哥的额角往下淌,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却只是用袖子胡乱一抹,继续在树丛中搜寻。我的小脸蛋被晒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粗布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可谁也顾不上这些。三哥总能找到最阴凉的歇脚处,他会摘下几片宽大的桐树叶,给我一片顶在头上当帽子,自己则用树叶扇着风:“歇会儿,等太阳过了头顶再走。”我们的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深绿色的汁水,洗多少次都洗不净,可谁也不嫌弃——那是辛劳的印记,也是希望的颜色。竹篓在背上渐渐沉了起来,果实碰撞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唱歌,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正午的太阳像一团燃烧的火球,烤得山石发烫,连空气都变得滚烫。我们找块背阴的岩石坐下,从布袋里掏出母亲准备的包谷粑,就着山泉水慢慢啃。饼子被晒得有些干硬,三哥总会把自己饼上的红糖馅挖给我,他说:“你正在长个子,多吃点甜的有力气。”远处的山风吹过树林,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为我们扇风,又像是在催促我们快点赶路。休息片刻,三哥背起更沉的那只竹篓,让我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山路在脚下蜿蜒,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长绳,而我们就是绳上不知疲倦的蚂蚱。
有一次,为了采摘悬崖边那棵挂满果实的木姜子树,三哥让我在后面拉住他的衣角,自己则踩着松动的石块往上爬。他的脚刚踩稳,那块石头突然滚落,整个人猛地向下滑了半步,吓得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不敢松手。“别怕,哥没事。”他回头朝我咧嘴一笑,露出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颊,然后更加小心地攀援。最终他还是摘到了那簇果实,青绿色的小果子在他掌心闪着光,像一颗颗倔强的星星。下山时他的裤腿被荆棘划破了长长的口子,膝盖渗出血迹,可他只是拍拍我的头:“看,这些能换半只铅笔盒呢。”
夕阳西下时,我们背着装满木姜子的背篓回家,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拖在身后的小路上。竹篓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三哥的背微微驼着,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可他从不让我替他分担。远远望见老宅朝门的石梯,就知道快到家了,三哥便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野山楂,塞到我手里:“路上摘的,酸甜解渴。”母亲早已在门口等候,看到我们满身泥土的模样,她总是先嗔怪三哥没照看好我,然后赶紧接过两个沉甸甸的背篓,用粗糙的手抚摸我们晒得通红的脸颊。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晚上,我们坐在煤油灯下挑拣木姜子,三哥负责挑出那些青涩的、破损的果实,我则把饱满成熟的装进布袋。灯光昏黄而温暖,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流动的剪影画。母亲数着挑好的木姜子,笑着说:“这些够给你俩换新书包了。”三哥会偷偷朝我眨眼睛,我们的心里甜滋滋的,仿佛已经看到了崭新的书包和印着孙悟空图案的铅笔盒。挑好的木姜子要摊在竹筛里晾晒,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果实上,让它们染上一层银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连梦都变得香甜起来。
一季木姜子摘下来,我们能挣到二三十块钱。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它能变成我盼望已久的花布书包,能变成三哥念叨了很久的塑料凉鞋,能变成印着哪吒闹海的铅笔盒,能变成交学费时老师写下的“已缴”二字,还能变成过年时身上的新衣服和脚上的解放鞋。每当我背着新书包走进学堂,三哥穿着新凉鞋在田埂上奔跑时,我们总会想起那些在烈日下攀爬的日子,想起竹篓里沙沙作响的果实,心里就充满了踏实的喜悦。
如今的超市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调味料,玻璃瓶装的木姜油清澈透亮,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去年回老家,在山间偶遇一棵挂满果实的木姜子树,青绿色的小果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对我眨眼睛。我伸手摘下一颗,凑近鼻尖,那股熟悉的香气瞬间击中了我——那是阳光的味道,是汗水的味道,是山风的味道,是和三哥一起度过的童年的味道。
岁月像山间的溪流,带走了许多往事,却带不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那些和三哥在烈日下采摘木姜子的日子,那些用辛劳换来的二三十块钱,那些用汗水浇灌的希望,早已变成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藏。它们教会我们勤劳的意义,让我们懂得每一分收获都来之不易,更让我明白,那些艰苦岁月里的兄弟情谊,恰如木姜子的香气,历经时光沉淀,反而愈发醇厚绵长。我把木姜油瓶盖拧紧,那抹香气却始终在厨房萦绕。恍惚间,又看见年少的我与三哥,背着竹篓走在洒满阳光的山路上,影子被拉得老长。那些在山野间流淌的汗水与欢笑,那些用艰辛换来的珍贵收获,早化作生命里最温润的底色。如今三哥两鬓添了霜,可当我们再说起木姜子,他眼角的笑纹里,仍藏着当年攀爬峭壁的无畏与分给我糖馅的温柔。这缕跨越时光的香气,是苦难年月里开出的花,是兄弟情长酿的酒,往后余生,会在回忆里愈发甘醇,伴我走过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