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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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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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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里最明亮的色彩

灶台上的铜壶正吐着白汽,壶嘴儿泛着细碎的泡,我伸手去掀盖,指腹触到滚烫的铜壁时,忽然就跌进了四十多年前的暮色里。那雾不是如今城里灰蒙蒙的霾,是掺了柴火气的、裹着露水的暖白,把整个村庄泡得发涨,连空气里都浮着细碎的光,伸手一捞能攥出半掌温吞。

那年我八岁,怀里揣着妹妹扯破的花布衫,袖口沾着弟弟的鼻涕,硬邦邦的像块洗不净的乌云。父亲扛着犁从凉水田回来,牛绳在他手里松松绕着,老牛的蹄子踏过青石板,"哒哒"声敲得人心里发颤,像谁在暗处擂着小鼓。他往墙根靠了靠,脊梁上的汗衫洇出深色的云,水珠顺着麦秸草帽的边缘往下滚,滴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像颗会化的玻璃珠:"你们都在呢,灶房里有惊喜。"

母亲正蹲在门槛上择菜,竹篮里的菠菜沾着新泥,水珠顺着锯齿状的叶边往下坠,在地上敲出小小的圆,像谁撒了把碎玉。妹妹扒着母亲的膝盖数蚂蚁,小辫梢的红绸子晃来晃去,被风掀得猎猎响,像只停不住的蝴蝶。弟弟举着根鸡毛在院子里追,裤裆磨出个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裤,风灌进去,鼓得像片破了的云,跑起来"呼嗒呼嗒"响。

"别疯跑,"母亲用蓝布围裙擦了擦妹妹的鼻涕,围裙角沾着的面疙瘩蹭在妹妹鼻尖上,白花花的,"你父亲今天买了糖球。"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春水,弟弟立刻扑向父亲的布兜,小胳膊肘撞在父亲膝盖上,发出闷响也不喊疼,只仰着脖子往兜里瞅。妹妹拽着我的衣角蹦,辫梢的红绸扫着我的手背,痒得像毛毛虫在爬。父亲笑着掏出个油纸包,油汪汪的纸角卷着边,里面滚出三颗糖球——红的像摘早了的小苹果,黄的像晒软了的橘子瓣,玻璃糖纸在夕阳里转着圈,把我们仨的脸都映成了花,连眉毛上都沾着金粉似的光。

我把黄糖球塞给妹妹,她舔了一口就皱起眉,小眉头拧成个疙瘩,把糖球往我嘴里塞:"酸。"弟弟的红糖球在手心攥化了,黏糊糊的沾了满手,往脸上一抹,颧骨处多了道红印,成了只偷喝了酒糟的小花猫。母亲在灶台前笑,铁锅上的水汽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挡不住眼角的光,像落了颗星星在皱纹里,眨呀眨的。

晚饭是红薯粥配咸菜,妹妹嫌粥烫,用铁勺子搅来搅去,粥里的红薯块在她碗里打着转,像只懒洋洋的黄鸭子。弟弟抢我的咸菜,被母亲用筷子敲了手背,"当"的一声脆响,他噘着嘴往粥里吐泡泡,母亲瞪他一眼,却把自己碗里最大的红薯块夹给他,块头大得能盖住小半碗粥。父亲喝粥的声音最响,呼噜呼噜的,像头刚耕完地的老黄牛,喝得鼻尖都冒了汗,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盐。

饭后父亲要编竹筐,我和弟妹围在他脚边。竹篾在他手里听话得很,弯来绕去就成了圈,妹妹伸手去够,被篾尖扎了手指,金豆豆在眼眶里打转,咧着嘴要哭,父亲赶紧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吮,竹篾"啪嗒"掉在地上,像条没骨头的蛇。弟弟学着父亲的样子编筐,把竹篾折得乱七八糟,父亲也不恼,只用胡茬蹭了蹭他的头顶,扎得弟弟直缩脖子:"男孩子手巧,将来不受穷。"

月亮爬上墙头时,母亲在院里晒谷。木锨扬起的谷粒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像把碎星星撒下来,落在母亲的蓝布衫上,又簌簌往下掉,钻进她的袖口、衣领,像藏了满肚子的光。我和弟弟比赛捡谷粒,看谁手里的谷粒先堆成小山,妹妹在旁边数,数到十就忘了数,颠颠地跑去追萤火虫。萤火虫的光忽明忽暗,落在妹妹的发间,像别了串会闪的珠子,她一跑,珠子就跟着跳,引得她咯咯笑。

"该睡了,"母亲拍了拍谷堆上的我们,掌心沾着的谷糠落在我脖子里,痒得人直缩,"明天还要割稻子。"

弟弟已经趴在谷堆上睡着了,口水浸湿了小块谷粒,像片深色的云。父亲把他背在背上,弟弟的小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随着脚步一晃一晃,像只偷懒的小猴子。妹妹攥着我的手,一步三回头看萤火虫,红绸辫梢扫着我的手腕,痒得心里发甜,像含了颗化不掉的糖,连梦都是甜的。

后来每个秋收的月夜,我总会想起那个谷堆。去年在超市看见卖红薯干的,包装袋上印着"农家自制",我买了袋,尝了口,忽然想起母亲熬的红薯粥——粥里的红薯总带着点焦皮,是灶膛火烤出来的香,就像母亲给我们补的衣服,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名牌都暖,暖得能焐化冬夜的霜。

原来有些记忆是有温度的。它是妹妹辫梢的红绸子在风里跳的舞,是弟弟化在手心的糖球黏黏的甜,是父亲含着妹妹手指时舌尖的暖,是母亲粥里焦皮那点烤出来的香。它们在岁月里结了层霜,却总在某个瞬间被体温焐化,顺着血管往心里淌,像那年谷堆上的月光,清清凉凉,却带着暖。

如今父母亲早已作古,老屋的门槛长了青苔,可每当月光漫过窗棂,我总会想起那个院子,想起父亲编竹筐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母亲晒谷时扬起的银辉,想起我们仨抢糖球时的慌张。

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笑,那些混着谷香的风,那些落在发间的萤火,都成了童年里最明亮的色彩。它们不是油画布上浓墨重彩的涂抹,是像母亲纳的鞋底那样,要一针一线地攒,才能在记忆里绣出温暖的花,开在往后所有的寒夜里,永不凋谢。

每当我看见日杂铺卖的竹篮,就会想起父亲生前编竹篮,我和弟妹围在他脚边的场景。忽然明白有些牵挂是长了根的,就像那年院子里的月光,只要闭上眼,就能听见妹妹数错的数,看见父亲含着妹妹手指的疼,像颗永远不会暗的星,亮在岁月的夜空里,照着我们往回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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