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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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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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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阵雨

长夏的午后,天像一口倒扣的闷锅,空气凝滞得纹丝不动,沉甸甸压在人胸口。蜻蜓低低打着旋,蚂蚁排着长队,匆促搬运细小沙粒——它们早嗅到了风信里藏的秘密。老人们在树荫下摇蒲扇,汗珠仍从额头渗出来,汇成细流往下淌;孩子们躁动地在巷子里跑,细碎脚步踏起微尘,却踏不破这密不透风的暑气。连狗也懒得动,趴在地上吐着舌头,一呼一吸间,仿佛天地都随着这粗重喘息轻轻震颤。

忽然,天上浮起几缕灰暗云絮,渐渐浓成泼墨的模样。一阵风猛地撞在墙上,树梢惊惶摇摆,树叶在枝头抱头鼠窜。坝子里的碎纸与落叶被无形的手卷起,忽高忽低打着旋,木门被风推得吱呀乱响。晾衣绳上的单衣像受惊的雀儿,扑扇着翅膀要挣脱束缚。谁家女人急声喊:“收衣服!雨要来了!”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散在每个角落。

雨点终于试探着落下,起初疏疏落落,像迟到的客人轻叩门扉,在灰土上洇出深色圆斑。顷刻间便密起来,敲在瓦片上叮叮咚咚,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打在积尘的地上,激起一小团一小团微尘。空气里漫开泥土被惊扰的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沉,仿佛大地张开嘴,把憋了许久的湿热全吐了出来。

雷声猛地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发抖,接着一道金蛇似的闪电劈开厚重天幕,瞬间将天地照得惨白,随即又跌进更深的昏黑。这闪电像天庭的巨斧,劈开混沌,雷声便是紧随斧刃的轰鸣——天地间所有声响都被它吞了去,只剩耳中嗡嗡的余震。

雨势愈发磅礴,由帘成幕,由幕成瀑,倾盆而下。屋檐淌下的水先连成线,又汇成晶亮的柱。水沟里翻起浑浊水花,像沸汤般奔涌。雨点砸在水面,激起无数水泡,浮起又瞬间破灭,如同天地间无数微小生命的生灭,在无人留意的角落,演着一场悲欢离合。

雷声隆隆滚过,像天神的战车碾过铁皮屋顶,余音在窄巷里冲撞。雨点敲瓦片,声音清越;砸铁皮顶,声音沉闷;落池塘中,声音圆润——世间万物各有其声,在雨点这位指挥家密集的指挥棒下,万物之器同奏一曲宏大交响。闪电不时撕裂云层,光焰瞬间照亮雨丝织就的帘幕,照亮檐下避雨者的脸,也照亮水沟里翻滚的浊流。随即黑暗合拢,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像天穹巨大的肺叶在沉重喘息。

雨水在青石板上跳跃,汇成细流向低洼处奔涌。一只湿透的麻雀停在窗台,抖着羽毛,水珠四溅,小小的胸脯一鼓一鼓。它侧着头,像在听这淹没一切的雨声,又像在积蓄重新起飞的力气。屋檐水叮咚滴落,在石阶上凿出小小的凹痕——原来温柔与恒久,竟也能在石头上刻下印记。

雨势终于收敛了锋芒,雷声滚向天边,只留些微沉闷的尾音,像巨人远去的脚步。云层渐渐薄了,裂开的地方漏出一小块一小块微明的天光,像碎青瓷盘里透出的底色。雨水洗过的树叶青翠欲滴,每片都托着晶莹的水珠,风过处,水珠滚落,如同大地卸下了沉重的珠宝。角落里的蛛网幸存下来,缀满水珠,在雨后微光里垂着,像缀着钻石的罗纱,在风里无声垂泪,哀悼刚被雨点击碎的梦幻。

阳光终于挣出云隙,像金色的箔片,铺在湿漉漉的屋瓦与树叶上,世界一片琉璃光洁。低洼处积了水,倒映着洗过的蓝天与悠悠白云,倒映着屋檐一角,倒映着匆匆行人的脚——一个颠倒的世界在水里轻轻晃动。蜗牛开始缓慢爬行,在潮湿的墙上留下银亮轨迹;蚯蚓钻出泥土,在湿地上笨拙地舒展身体。不知哪里,一只蝉试探着鸣叫,起先犹疑,继而响亮,终于汇入夏日原有的合唱。水沟里的浊流渐渐平复,水也清浅了些,漂浮的落叶打着旋,慢悠悠漂向下游未知的远方。

积水洼坑里,映出檐角的一线青天,云絮如絮,悠然游过。可一阵风来,水面起了皱,那檐角、蓝天、云絮,便在涟漪里轻轻晃动、变形,最终模糊、消散。水面复归平静时,倒影的世界又缓缓凝聚,依旧檐角分明,云絮悠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忽然明白,雷声、闪电与暴雨,原是天地间一次急促的呼吸,一场酣畅的洗涤。它骤然而来,卷走所有喧嚣与尘埃;又飘然而去,留下澄澈与清凉。我们这些屋檐下的看客,在闷热与暴雨的间隙,目睹了天地之威,也目睹了天地之净。那瞬间的狂暴,原是为了归还一个更清明的世界;而我们蜷缩檐下,或惊恐或赞叹,不过是宇宙宏大叙事里,一粒微尘偶然的悸动。

我站在檐下,望着那洼积水里的倒影。云絮依旧悠游,檐角依旧静默,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然不同。方才那电闪雷鸣、雨幕如瀑,不是无端的狂暴,而是天地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新陈代谢——吐尽闷热,吸进清凉;洗去尘埃,抬升生机。就像人疲惫时的一次深呼吸,呛咳过后,总有更顺畅的吐纳。

墙角的蛛网还在,水珠在网眼闪烁,像谁遗落的星子。它没被暴雨撕碎,反倒因这场洗礼,显出剔透的坚韧。或许世间万物,本就带着这样的韧性,在骤雨狂风里俯身,又在云开雾散时直起身,抖落水珠,继续生长。

蝉鸣愈发响亮,与远处唱歌的声音交织。一个穿红裙的小姑娘,举着片大荷叶,踩过积水时,裙角扫起细碎水花,倒影里的红便随涟漪晕开,像一滴胭脂落进澄澈的梦里。

我抬手摸脸颊,不知何时沾了几点雨珠,凉丝丝的,带着草木的气息。抬头望天,那被劈开又缝合的云层,此刻正被阳光镀上金边,温柔得像一床晒过的棉被。

原来天地从不会真的发怒,它只是偶尔放声歌唱,偶尔痛哭一场,然后转过身,依旧给我们一个清明的世界,让我们在积水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与万物,都在这循环往复的阴晴里,静静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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