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清晨,炊烟是最温婉的问候。它们从各家烟囱悄然飘出,初如游丝纤细,继而袅袅盘旋,终在微风里舒展如悬空轻纱,渐渐融于朦胧晨雾。薄雾轻笼村落、田地与树林,像层温柔纱幔覆盖大地,晨曦微露时,村庄便在烟与雾的相拥中苏醒,开始一天的呼吸吐纳。
土地才是村庄的骨血。冬去春来,大地舒展筋骨,冻土消融后,泥土饱含水分,柔软润泽如刚醒的肌肤。冻僵的脉络里奔涌着温热春潮,每粒泥土都似活了过来,默默吸吮甘霖。农人赤脚踩进泥里,脚底陷进酥软,泥土的凉意由下而上沁入肌肤,凉中裹着土地深处的暖——那凉暖交替的滋味,恰如土地在脚底轻语,诉说一冬沉睡的寂寞。
农具是农人最忠诚的伙伴,沉默无言却陪他们熬过无数寒暑。铁锹的齿痕、锄头的木柄、犁铧的锋刃、镰刀的弯钩,这些浸透汗水与气力的工具,在农人手中日日摩挲,变得光滑温润,仿佛已与手掌融为一体。
粮食的香味,是村庄最朴素的呼吸。灶膛柴火劈啪作响,锅盖上蒸汽氤氲,熬煮的粥饭香气穿门窗、过院落,在村庄空气里游荡。新麦蒸的馍馍白净暄软,麦子的清甜在齿颊间弥漫;豆子磨浆点的豆腐细嫩雪白,滴几滴香油,油星如金箔浮在汤上,香得勾人;红薯熬的糖稀浓稠如蜜,能扯出长丝,甜味黏在舌尖久久不散。麦子成馍,豆子成酱,红薯成糖,土地的慷慨经由农人的手,在灶火上完成最朴素的蜕变,无声演绎着生命借烟火凝成的滋味。
但村庄的日常,从非田园诗般清闲。夏日毒日头下,农人弯腰田垄,汗水如泉涌出,顺着脊梁的沟壑流淌,湿透的衣衫紧贴后背,映出嶙峋筋骨。汗珠滴落泥土,瞬间没了踪影,仿佛大地在饮下农人生命的甘泉。秋日里,收下的庄稼摊在晒场,连盖在农人手中扬起又落下,呼嗒呼嗒打着节奏,捶出清脆而有力的声响。农人持叉翻动秸秆,灰尘与谷屑在日光里腾起金黄烟尘,直钻鼻孔、扑入口中,干涩呛人。劳作艰辛,却从未听农人叫苦。他们像地里的庄稼,默默承受风雨,又在泥土里扎下深根,沉默里裹着如大地般沉实的韧性——那是从泥土里生长出的本能,风雨中垂首,却从不折断。
村中人,朴素厚道如村口古井,深沉静默,却源源不断滋养着周遭生命。谁家遇了难处,邻居们便如约聚来,送粮送菜、帮工出力,没有虚饰客套,仿佛只是自家田里该做的活计。农人之间的情谊,也如土地一般实在,相互扶持、彼此支撑,共同扛起生活的重担。村里老辈人常说:“人情似水,越流越淡薄。”可在这块土地上,情谊却如陈年谷酿,愈久愈醇厚。这种情分,是山野间悄悄长出的藤蔓,朴素无华,却紧紧缠绕人心,在贫瘠中默默输送温暖。
村庄的四季无声流转,生命亦随之生生不息。春日草木萌发,嫩芽初绽,鸟雀在枝头跳跃鸣叫,声音清亮如碎银;夏夜蛙声阵阵、虫鸣唧唧,在静谧里织成喧闹的网;秋日天高云淡,大雁南飞,排着整齐队伍掠过澄澈天空;冬日万物萧索,雪覆四野,天地一片苍茫,村庄在寂静中沉睡,等待来年春天的召唤。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时,村中炊烟又次第升起。它们笔直升向天空,在晚霞映照下变幻色彩,最终融入渐深的暮霭。薄暮里,村庄仿佛被轻纱笼罩,渐渐模糊了轮廓,隐入无边夜色。农人踏着暮色归家,身后跟着同样沉默的牲口,只留下田埂上深浅不一的脚印,通向远处渐次亮起灯火的家门。
炊烟起落,如大地平缓的呼吸;农人耕织,是土地恒久的心跳。我常想,炊烟是土地的叹息,农具是农人延伸的骨节,一同在田野里镌刻着生存的铭文。这些在土地里生根、在节气中轮回的人们,他们的生命从不是浮光掠影,而如同村口黄角树深扎的根——纵使春华秋叶更迭,泥土深处,那盘曲的虬根始终默然向下,拥抱黑暗,又支撑着所有向上的葱茏。
村庄的脊梁,正是这无数深扎于泥土、承袭了土地沉默与坚韧的脊梁。他们俯身如犁,在光阴的垄沟里开垦,用汗水浇灌,以筋骨为壤——最终,那俯向泥土的身影,本身就成了泥土里长出的最硬朗的骨骼。
一代代人弯腰耕作,脊梁与泥土碰撞的声响,早已成了大地最古老的心跳。他们把岁月耕进垄沟,把希望播入墒情,把自己活成了土地的一部分——不是站在土地之上,而是长成土地向上的筋骨。
如今,新麦依旧在田垄间抽穗,老犁仍在墙角沉默,炊烟升起的弧度,还和祖辈时一模一样。那些俯向泥土的脊梁,从未真正弯曲,它们只是以最谦卑的姿态,托举着村庄的日月,让每一缕炊烟都能直上云霄,让每一粒种子都能听见大地的回声。
这脊梁,是泥土写给天空的诗行,是时光磨不灭的生命刻度。只要土地还在呼吸,这脊梁便永远隆起,支撑着炊烟升起的天空,也支撑着一个民族最深沉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