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早晨

天刚蒙蒙亮，秋露悄悄爬满窗棂，似有人抖落银河碎星，凝在玻璃上，又顺纹路慢淌，在窗台洇出湿痕。风带凉意，不似夏末黏糊贴肤，倒像刚从井里捞出的棉布，擦过脸颊，蹭走一夜困意。

菜市场门被三轮车轱辘轧开。最早来的卖青菜张婶，竹筐沾着田埂露水，菠菜叶水珠裹着半片淡粉朝霞——秋阳刚爬过东边屋顶时漏进去的。“刚割的塌菜！”她掀开筐上蓝布，菜叶子绒毛分明，叶缘卷着嫩黄，“看这根须，还沾着老家的土呢。”秋后的菜市场像打翻的调色盘，红是顶头霜的辣椒，绿是裹薄泥的萝卜，黄是堆成小山的南瓜。卖橘子老汉蹲竹篓旁，手指擦去橘子皮白霜，露出橙黄皮，像给熟睡娃娃擦额角汗。“甜得很！”他捏橘子晃，“秋露泡过的果子，比蜜罐捞的还润。”拐角豆腐摊冒热气，老豆腐在木屉里卧着，像刚凝好的云，秋风吹过，热气歪扭飘，撞上旁边红薯堆，烘暖红薯皮细土。穿花袄老太太捏豆腐闻，指尖沾乳白浆水，抬头时，鬓角白发落了片梧桐叶——风从街对面老树衔来的，叶边泛黄，像给头发别了碎金簪子。

穿过菜市场石板路，公园铁门吱呀开，秋晨光顺门缝溜进，把满地银杏叶照透亮。这些叶子是昨夜风送来的，有的趴长椅上，有的蜷石凳下，还有的被晨练老人踢一脚，打着旋儿飞，像只黄蝴蝶，飞两步落回草叶，沾点露水就不动了。荷塘边柳树早失夏日绿，枝条叶子半黄半绿，风一吹簌簌响，像谁轻摇旧蒲扇。塘里荷叶蔫了，边缘卷得像揉过的纸，只有几朵迟开的荷花还立着，花瓣沾露水，太阳一照，露水亮晶晶的，比花瓣还耀眼。有穿白衬衫老人在塘边打太极，袖子被风吹鼓，像两只停在胳膊上的白鸽子，每动一下，脚下银杏叶就被带得跳，仿佛跟着招式起舞。花坛里菊花开得热闹，黄的像堆小太阳，白的像落了片云，紫的像浸了墨的绢。有只小蜜蜂趴在黄菊上，翅膀沾露水飞不起，就趴在花瓣上用触角蹭花蕊，像在跟菊花说悄悄话。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蹲花坛边，伸手想摸花瓣又猛地缩回，怕碰掉花瓣上的露水——“那露水滚在花瓣上，多像菊花哭时掉的泪啊”，她小声对妈妈说。

出了城，秋晨味道变了，没了菜市场烟火气，多了土腥味和稻香。田埂上的草黄了，踩上去沙沙响，像踩旧棉絮。路边向日葵早谢了，花盘垂着头像犯错的孩子，籽粒鼓鼓的，把花盘压得更低，仿佛怕人看见它藏了满肚子的饱满。稻田最热闹，金灿灿稻穗压弯秆，风一吹，整片稻田晃成金色的海，浪头这边涌到那边又涌回来，稻穗碰着稻穗，哗啦哗啦响，像在说悄悄话。田埂边的稻草人戴草帽、披旧蓑衣，歪歪扭扭站着，麻雀落它肩膀啄啄衣角，见它不动，又蹦到稻穗上叼起一粒稻谷，扑棱棱飞走，把稻穗晃得晃了晃，像在叹气。菜园子在屋后头，篱笆上的豆角藤蔫了，豆角却挂得一串串的，绿得发黑像串在藤上的翡翠。辣椒红得透亮，挂在枝上像小灯笼，风一吹轻轻晃，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把秋晨的光都装进去。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稻田里的热闹换了模样，收割机轰隆隆开过去像头铁牛，把稻穗吞进去又把稻秆吐出来，吐出来的稻秆铺在田里像条金色的毯子。农人站田埂上，手里捏着镰刀偶尔弯腰割掉收割机漏下的几穗稻子，袖子卷到胳膊肘，胳膊沾着稻叶碎末，脸上的汗顺着皱纹淌，滴在田埂上洇出小湿痕，却笑着说：“今年的稻子沉，割着费劲儿，可心里甜。”场院里堆着刚脱粒的稻谷，金灿灿堆成小山，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有个中年男人拿木锨翻稻谷，木锨一扬，稻谷像瀑布似的落下来，混着的稻壳被风吹走，飘在空中像一群白蝴蝶。旁边的妇人正把稻谷装进麻袋，麻袋鼓起来像个圆滚滚的冬瓜，她捆麻袋口时手指被稻壳扎了一下，皱了皱眉又笑了——麻袋上印着“丰收”两个字，红得像团火。晒场上的玉米也堆得高，黄的、白的、花的，剥了皮的玉米棒像串在杆子上的灯笼，没剥的裹着绿衣裳歪歪扭扭堆着。

稻田边的水渠里，水凉却挡不住孩子们的脚步。几个半大的孩子脱了鞋，光着脚丫站水里，水刚没过脚踝，水底鹅卵石硌得脚底板发痒，他们却不管，只顾弯腰在水里摸。“我摸着一条！”一个男孩猛地直起腰，手里捏着条小鱼，小鱼在他手里扭来扭去，尾巴甩得水花四溅溅了他一脸，他却咧着嘴笑，脸上的泥和着水像只小花猫。水渠边的泥地里，泥鳅钻来钻去，孩子们光着胳膊趴在地上，手指插进泥里慢慢往深处探。有个小姑娘的辫子掉进泥里也顾不上，眼睛盯着泥面，见有地方冒小泡就赶紧伸手去抓，抓上来一把泥，泥鳅却从指缝溜了，她噘着嘴把泥甩掉又趴下去，鼻尖沾了点泥像粘了颗黑芝麻。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秋晨的凉被晒得暖烘烘的，孩子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有的沾着水草有的沾着泥，却抱着装鱼和泥鳅的小桶不肯走。桶里的水晃荡着，小鱼在里面游，泥鳅在里面扭，桶沿还沾着几片稻叶——他们从稻田里摘来给小鱼当伞的。“明天还来！”他们朝着田埂上的大人喊，声音像被秋阳晒得脆生生的，落在稻田里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远处的柳树，把柳树枝上的露水都震落了。

秋晨的光渐渐变暖，照在菜市场的竹筐上，照在公园的银杏叶上，照在农村的稻田里，也照在孩子们的笑脸上。风里飘着稻花香、菜香，还飘着孩子们的笑声，像串在秋光里的铃铛，轻轻一晃，就把整个秋天的早晨，都摇得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