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银杏树总比时钟先觉出秋来。晨雾没散时推开窗,满树扇形叶子的边儿,悄悄洇开圈淡金,像谁用细笔蘸了金粉勾的。风过,几片早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轻得像蝶翅,又像替季节探路的信使。楼下早点铺的热气凝得更浓,白蒙蒙的雾里,炸油条的香混进缕干爽气,带点稻穗的甜,又有松针的清——秋天就这么不声不响,踮着脚进了城。
城市的秋是慢慢变的。先变的是光,夏日里扎眼的强光收了性子,斜斜穿过楼缝,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给柏油路铺了层流动的墨。梧桐叶生了斑,不是鲜绿,是带锈的褐,像老唱片上的纹路,藏着夏末的余温;枫树的叶尖先红,慢慢往心里晕,像姑娘袖里藏的胭脂。黄昏最动人,夕照给玻璃幕墙镀上蜜色,整条街像泡在稀枫糖浆里,连风都黏糊糊的。这时卖糖炒栗子的支起锅,黑砂混着栗子“沙沙”响,掺着远处自行车铃“叮铃”声,是秋天的动静。
菜市场的秋最实在。紫皮蒜头编了辫挂着,紫得发亮;新挖的生姜沾着泥,带股田埂味;柿子摞成小塔,皮上凝着层果粉,碰一下就颤;石榴裂了缝,露出玛瑙似的籽,咧着嘴笑。水产摊的青壳蟹被草绳捆着,趴在筐里吐泡泡“咕嘟咕嘟”,像在闹脾气。穿藏青毛线背心的老太太蹲在摊前,枯手捏开毛豆荚,绿豆粒蹦进搪瓷盆,“叮铃哐啷”响。这些声和味缠在一起,一捞就想起老家:晒场上的谷堆,屋檐下的红辣椒,祖母递来的脆柿子。
公园的长椅能看清秋。晨练的老人换了抓绒外套,打太极比夏天慢半拍,像树上将落未落的叶子。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过,车篷里探出只小手抓柳叶,刚要碰到,风又吹远了,引得孩子“咿咿呀呀”叫。流浪猫的毛厚了,蹲在枯百日菊旁,瞳孔里映着飞过的鸟,一闪一闪的。周末来写生的学生支着画板,挤着颜料想画秋色,却调不出银杏的黄——那是太阳晒透叶脉的色,颜料哪行。
秋雨比夏雨细。起先几滴敲窗,“嗒嗒”像敲门;等地上洇了湿痕,才“沙沙”下起来,织成软网。桂花香被雨揉碎了铺在巷里,深吸一口,肺腑都香。湿柏油路映着霓虹,像打翻的颜料盘,撑伞的人踩过,“啪嗒”碎了满脚光,鞋尖沾着银杏叶,像带了秋天的记号。老房子的瓦在雨里发黑,檐角的水珠串成帘,“嘀嗒”落在青石板上,帘后许是叶和枝道别,花和风约好明年见。
书房的秋是静的。阳光斜斜照进书架,给书脊镀上金边,灰尘在光柱里慢慢飘。翻本旧书,纸页有股霉味混着油墨香,是放久了的味;偶尔翻到去年的枫叶书签,早不红了,薄得像蝉翼,叶脉却清楚,像谁描过。钢笔字干得比夏天慢,像文字也得在秋光里沉沉。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收旧书旧报喽——”拖着长音过楼,像声叹。这时读里尔克的《秋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诗里的愁和案头热茶的雾缠在一起,倒有意思。
夜市的秋是暖的。烤红薯的炉子冒白烟,小贩翻着焦皮的红薯,糖浆从裂里渗出来,“滋啦”掉在火上,甜香飘老远。麻辣烫摊的蒸汽糊了人的脸,只有锅里的藕片、土豆、冻豆腐说实话——夏天的嫩笋少了,秋冬的根茎菜多了。穿校服的女生分着奶茶,外套里露出毛衣领,像刚开的花。卖糖人的老汉捏着糖稀,在冷风里勾出飞鸟游鱼,糖做的玩意儿在路灯下发亮,转眼被孩子含进嘴,只剩指尖一点黏。
我的阳台养着一盆菊花,寒露前后突然绽开,不声张,却犟。紫花瓣蜷曲着,早上托着露珠,露珠里映着小天,晃啊晃。有夜醒了,月光把它的影子投在墙上,竟像幅水墨画——淡墨的枝,浓墨的瓣,比画册好看。这就想起小时候,娘这时拆棉被,抱到晒场晒,收回来时,被窝里有太阳暖、米浆香(娘总用米浆浆被单),还有樟脑丸的苦,是秋冬的踏实暖。如今她睡的山坡上,野菊花该开了,那些金黄的小太阳,年复一年准时去看她。
城市的秋没收割的景,却有收获。收第一片落叶夹书里的喜,叶尖的金还湿着;收糖炒栗子烫手的暖,能传到心里;收毛衣领蹭后颈的痒,是换季的意思;收黄昏时冒出来的乡愁,像杯温茶,一直暖着。地铁站里恋人换着热饮,影子和悬铃木叶叠在一起;快递站的秋装盒子散着新气;写字楼电梯里的陌生人,因毛衣静电“噼啪”响,相视一笑——这些瞬间都是秋天给的勋章,挂在日子上,不亮,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