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晒坝
睡梦中常翻出老宅的晒坝。它原是老宅石梯旁一块不规整图形的土坪,黄土夯得紧实,像从天上裁下的黄绸,稳稳铺在地上。坝边有一棵李子树,树身歪歪扭扭爬满褶皱,枝桠却伸得老远,把影子斜斜投在坝上,像给黄绸绣了道淡墨痕。
那时候,晒坝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天地。莲枝总带着我们在这儿疯跑。莲枝比我们大两岁,裤兜永远鼓鼓囊囊:玻璃弹珠滚得叮当响,锈铁哨子挂在腰间,还有几根彩色皮筋,被汗水浸得发亮。我们最爱玩"贴皮筋儿",她把皮筋两头系在椿树的老疙瘩上,拉成三股高低错落的线,像架迷你的琴。女孩子们踩着皮筋跳,"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的童谣跟着脚步起落,脚腕子勾着皮筋翻飞,粉白的裙角掠起风,像一只只蹦跳的粉蝶;我们男孩子趴在旁边的谷草堆上看,谁若不小心碰歪了皮筋,莲枝就掏出铁哨子"嘀嘀"吹两声,故意板着脸喊:"罚去拾坝边的碎瓦片!"逗得大家笑成一团,连椿树叶子都被震得沙沙响。
捉迷藏更是晒坝的常事。坝边堆着常年不挪的谷草垛,金黄的草秆扎成圆滚滚的垛,像一个个胖巨人蹲在那儿。我们缩在草垛缝里,屏住呼吸听脚步声——莲枝总当"鬼",她眼睛亮得像秋水里的星,却故意装作找不到,脚步"咚咚"踩在晒坝上,黄土被震得簌簌落,她还故意拉长了调子念叨:"咦?刚还看见人影呢,莫不是被椿树吞啦?"我们憋不住笑,一露头就被她逮个正着,她伸手挠我们的胳肢窝,晒坝上顿时炸开"咯咯"的笑,连祠堂的老瓦都像被这笑声震得颤了颤。
有次我藏在草垛深处,蹭掉了几根草秆,露出底下一只旧竹筐。那是张大婆晒红薯干用的,筐里还剩几块,褐红色的皮皱得像老树皮,咬一口却甜得清润,糖霜在舌尖慢慢化开。我刚把半块塞进嘴里,后领就被轻轻揪住——莲枝早靠在草垛上看着呢,她指着我嘴角的红薯渣笑:"小馋猫,被我抓着了吧?罚你明天带块麦芽糖来!"第二天我把母亲给的麦芽糖分她一半,两人蹲在晒坝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啃。糖渣粘在嘴角,像长了白胡子,我们对着彼此的脸笑,晒坝上的阳光暖烘烘的,把麦芽糖的甜烘得更浓,连风掠过来,都带着点黏糊糊的甜香。
秋天的晒坝,才是它真正醒着的时候。男人们光着膀子翻谷,木叉"哗啦"一声插进谷堆,挑起一片金黄,谷粒簌簌落下来,阳光透过谷粒,亮得像撒了把碎金,在地上跳着闪。女人们蹲在坝边捡谷穗,手指在谷秆间翻飞,把漏下的稻穗捋进竹篮,嘴里聊着家常:"你家今年稻子比去年饱满哩""可不是,多亏了前阵子那场雨",话音混着谷粒落地的脆响,像在唱一首秋收的歌,软软地漫过晒坝。
我最爱看母亲扬谷。她站在晒坝中央,手里的木锨铲起谷堆,往空中一扬——风从祠堂那边吹过来,带着老瓦的灰香,把谷壳吹得轻飘飘的,像一群白蝴蝶往坝边飞,谷粒却沉甸甸地落下,在地上堆成小丘。母亲眯着眼睛看风向,木锨起落得匀匀的,她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落在谷堆上,像给谷堆盖了块黑布。母亲把晒好的谷子装进布袋,布袋鼓得像座小山,她拎着袋口往粮仓拖,我跟在后面帮忙推,布袋在晒坝上磨出"沙沙"声,像在小声说:"满啦,满啦。"
晒坝边的李子树也爱凑秋天的热闹。叶子黄了,一片片往下落,铺在晒坝边像层金箔。王大娘把红薯切成薄片,摆在竹匾里晒,红薯片慢慢失去水分,皱得像团纸,却甜得更纯粹,隔着老远都能闻见甜香。有次我和莲枝偷拿了两片,躲在草垛后啃,红薯干的甜混着晒坝上的谷香,还有椿树叶子的清苦,那味道像颗糖,在记忆里存了好多年。
冬天的晒坝静些,却也有滋味。村人把晒好的玉米串挂在李子树枝上,金黄的玉米棒垂下来,像一串串小灯笼。太阳好的时候,老人们搬着小马扎坐在晒坝上,晒着太阳抽旱烟,烟袋锅"吧嗒吧嗒"响,嘴里讲着老故事:"以前晒坝没这么平整,是你爷爷他们几个年轻人夯了三天才弄好的""有年冬天雪大,晒坝上积了半尺厚的雪,我们就在这儿堆雪人,鼻子用的是晒剩的胡萝卜"。我们趴在旁边听,脚边的黄土被晒得暖烘烘的,连风掠过来,都带着点软和的温度。
去年秋天回故乡,特意绕去老宅晒坝。远远就看见一片绿——晒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竹林。竹子长得密,青绿色的竿子直挺挺的,竹叶在风里沙沙响,倒比当年的椿树热闹。我站在竹林边,脚底下是松软的土,再不是当年夯实的黄土晒坝。村民易地搬迁,还有退耕还林政策,没有人种庄稼了,晒坝就没用了,这晒坝荒着可惜,就种了竹子:"你看这竹子,长得多好,比当年晒谷时还精神。"
可我总觉得,竹林底下还藏着旧影子。风掠过时,竹叶沙沙响,像极了当年孩子们的笑;阳光透过叶缝落下来,斑斑驳驳的,像爷爷扬谷时撒下的碎金。我好像看见莲枝举着皮筋在坝上跑,看见母亲拖着布袋往粮仓走,看见我们蹲在草垛边啃红薯干,连嘴角的糖渣都清晰得很。
原来有些往事从来不会走。它们只是换了件衣裳——以前藏在晒坝的黄土里,现在藏在竹林的风里。只要想起,就还是暖烘烘的,像当年晒坝上的阳光,一直晒在记忆里,软乎乎的,带着谷香和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