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总在某个闷热的午后突然想起乡下的蝉鸣。那些藏在李子树浓荫里的声浪,像被太阳晒化的糖浆,稠稠地裹着整个夏天,连带着麦收后的金浪、井台边的潮气,还有光脚踩在泥地上时,脚印里盛着的碎金子似的阳光,都成了记忆里褪不去的底色。而当村口玉米叶开始泛黄,那些不知疲倦的嗓子突然低了调门,像怕惊了田埂上的露水,把夏天的尾声唱得软软的——原来那时的蝉鸣,早就在悄悄教我们告别。
老宅石梯旁的李子树,该是蝉鸣最热闹的戏台。记得六月刚挂果时,青绿色的李子像串珠似的坠在枝头,蝉声就从这绿雾里钻出来,一声叠着一声,把闷热的晌午泡成了母亲搪瓷缸里加了薄荷的凉茶。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椭圆形叶片,在泥地上织出晃动的网,蝉就在那些网眼里唱,我们则蹲在树荫下数树干上的蝉蜕。那些半透明的空壳牢牢粘在粗糙的枝干上,翅脉的纹路清晰得能看见昨夜挣扎的痕迹,像谁不小心遗落的水晶衣。
弟弟总爱举着竹竿踮脚够蝉。竹竿顶端绑着母亲纳鞋底的线团,线团上缠着黏糊糊的面筋,他说要粘一只最大的蝉,养在玻璃罐里听一整个夏天。偶尔有青涩的小李子从枝头掉落,“咚”地砸在蝉蜕上,像给这些空壳戴了顶圆滚滚的小帽子,我们就蹲在地上笑,笑声惊得叶间的蝉鸣都顿了顿,随即又更响亮地涌出来,把我们的影子都震得发颤。
田埂边的油茶树林,藏着另一段关于蝉的记忆。放了学挎着猪草篮往地里钻,踩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土路,蝉声从油茶树梢涌下来,和我们的脚步声、镰刀割草的沙沙声搅在一起,像支乱糟糟却热闹的歌。有次帮父亲浇玉米,我蹲在水塘边洗手,忽然看见一块湿泥里拱出只嫩白的蝉。半截身子还埋在土里,六只小脚在泥水里划拉,像个刚学会翻身的婴儿在找母亲的怀抱。
我屏住呼吸看了很久,看它一点点挣出泥土,嫩黄的翅膀慢慢展开,薄得能透光。直到父亲在田那头喊“该回家吃饭了”,才匆匆站起身,回头时看见它已经爬到了玉米叶上,夕阳正把它的翅膀染成半透明的翡翠色。那天的蝉鸣好像格外清亮,连风里都带着点甜丝丝的期盼,混着油茶树的清香,把整个黄昏都腌成了蜜。后来每次经过那片玉米地,总忍不住多望几眼,仿佛还能看见那只新生的蝉,正迎着光舒展翅膀。
母亲的竹凉床,是听蝉鸣最安稳的去处。日头偏西时,她会把凉床搬到石梯旁的李子树下,用丝瓜瓤蘸着井水擦一遍,凉津津的竹篾印在胳膊上,像给皮肤盖了串浅绿色的印章。蝉就在头顶的枝叶间唱,声音被晚风揉碎了,混进母亲摇蒲扇的节奏里。
她总爱一边纳鞋底一边讲旧事。说她刚嫁过来那年,跟着父亲在地里收麦子,午休时就躺在地头的草垛上听蝉鸣,“蝉声越响,心里越踏实,觉得日子就像这蝉鸣一样有奔头。”她用蒲扇拍掉我肩上的李子花瓣,“你听它们唱得多起劲儿,这是在跟老天爷报喜呢,告诉你今年的秋粮准能装满仓。”
月光爬上凉床时,蝉鸣渐渐轻了,只有几只固执的还在断断续续地哼,像怕我们被蚊子咬似的,守着院子里的安宁。李子树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蝉声就从那些晃动的影子里钻出来,落在母亲的白发上,落在我的睡梦里。后来多少次在异乡的夜里辗转,总觉得枕畔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原是少了那样的蝉鸣,少了竹凉床的凉意,少了母亲蒲扇摇出的风。
七月的雷阵雨,总爱和蝉鸣开玩笑。有时日头明明毒得很,蝉声正唱到最酣处,乌云突然就从西北天压过来,闷雷滚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蝉鸣会戛然而止,世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雨滴在水缸里跳踢踏舞。我们扒着门框看雨,看雨水顺着房檐汇成水流,在天井坝里冲出小水沟,直到雨过天晴,太阳重新出来——蝉声会猛地炸开,比之前更响亮、更急切,像是要把刚才漏掉的时光都补回来。
我们光着脚丫在天井坝里踩水,凉鞋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墙根的蚂蚱,蝉在李子树上追着我们喊,声音里裹着湿漉漉的水汽,把整个院子都泡得绿油油的。那些被雨水洗过的蝉鸣,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李子树的清香,成了夏天最干净的背景音,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如今再听城市的雷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明白,是少了雨后蝉鸣里的那股子鲜活气,少了踩水时溅在裤脚的泥点,少了和弟弟抢着去捡被风吹落的李子的雀跃。
蝉鸣开始稀疏,是在立了秋之后。最先发现的是每天早起放牛的鲍大爷,他赶着老水牛经过油茶树林时,会站在村口喊:“蝉儿不唱喽,要秋收啦!”我们蹲在田埂上仔细听,果然,李子树上的蝉鸣变得断断续续,像是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声音闷闷的,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有天帮母亲摘豆角,我忽然发现篱笆上多了只蝉。翅膀已经失去了光泽,灰蒙蒙的,正慢慢爬向阳光最足的地方。它爬得很慢,每动一下都要歇口气,细小的腿爪在篱笆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像在写一封给夏天的告别信。日头偏西时,它已经不动了,阳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像片晒干的李子叶。不远处的李子树上,最后几只蝉还在有气无力地唱着,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时不懂,只觉得蝉儿是累了,后来才明白,它们是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和这个夏天好好道别。
那些藏在蝉鸣里的告别,总藏在细微的变化里。我们在田埂上不再躲着太阳跑,反而愿意多晒一会儿,看地里的玉米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看父亲把镰刀磨得锃亮,看母亲把晒好的豆角串在屋檐下。有次帮父亲晒谷子,他让我们说说“夏天最难忘的事”,我说了蝉鸣,说了李子树下的光斑,说了母亲的凉床,说着说着突然发现,眼角的泪被风一吹凉丝丝的。
弟弟凑过来看我的手,指着我手心被镰刀磨出的茧子笑:“你看你,把蝉鸣说成会哭的娃娃了。”可他不知道,那些藏在蝉鸣里的日子真的会让人眼眶发热——在蝉声渐渐远去的傍晚,在墙上的日历从七月翻到八月的时候,在李子树上的青果悄悄变黄的时候。
最后一场蝉鸣,停在九月开学前的午后。我背着母亲连夜缝好的新书包路过李子树,突然发现树上空荡荡的,那些曾经吵吵闹闹的蝉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几片枯叶在风里摇摇晃晃,偶尔有熟透的李子“咚”地掉在地上,裂开甜甜的果肉。阳光还是很暖,但风里已经有了凉意,吹在脸上像被母亲轻轻拍了拍肩膀。
我站在树下等了很久,想再听一声蝉鸣,可只有远处的鸡鸣狗叫,还有田埂上挞斗的咚咚声。这时才突然明白,蝉鸣不是消失了,它们只是把夏天的故事藏进了泥土里,等明年李子树开花时,再让新的生命爬出来,继续唱那些关于耕耘和收获的歌。
原来告别从不需要大张旗鼓。就像蝉鸣会慢慢变轻,就像玉米叶会悄悄变黄,就像我们会在某个普通的午后,突然发现夏天已经走远了。那些藏在蝉鸣里的时光,那些光脚丫上的泥印,那些母亲蒲扇里的晚风,还有李子树永远不变的清香,都成了记忆里最温柔的底色。
如今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再难听见那样稠得化不开的蝉鸣。但每当夏末秋初,风里有了凉意,总会想起老宅石梯旁的李子树,想起母亲的竹凉床,想起那些被蝉鸣泡得发胀的日子。它们像一颗颗饱满的李子,藏在记忆深处,轻轻一碰,就渗出甜津津的汁水,带着整个夏天的温度,落在漫长的岁月里,暖暖地,从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