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里又踩进老屋门槛前的泥地,鞋底沾着的湿土凉丝丝的,像四十多年前那个秋天的清晨。我蹲在灶房门口,看母亲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碎发,也映着灶台边摆着的八只粗瓷碗——碗沿都有细微磕碰,是我们姊妹几个抢饭时碰的,母亲总说“凑合用,等攒够钱换”,可这“凑合用”,就凑了大半辈子。
那时候家里的日子像被水浸过的棉袄,沉,却暖。父亲是村里大队会计,肩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巾,兜里总揣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账本,那是大队给的“公家伙”,他宝贝得像揣着块暖玉。每天天不亮,他先扛着锄头去村东的地里侍弄庄稼,露水打湿他的粗布褂子,泥块粘在裤脚卷到膝盖的裤管上,像缀了片灰扑扑的补丁;等日头爬到树梢,他又揣着账本往大队部跑,算盘珠子在他手里“噼里啪啦”响,像串撒欢的小铃铛,全队人的工分、粮食收成、牲口数目,都在这声响里落进账本,每一笔都写得方方正正,横是横,竖是竖,像他站在大队部屋檐下给社员们念账时的样子——腰杆挺直,声音洪亮,半点儿不含糊。傍晚回来时,他肩上总扛着点“稀罕物”:可能是从野坡上摘的野枣,红得像小灯笼,分给我们八个孩子,最小的妹妹总被哥哥们让着,能多揣两颗在兜里,走路都小心翼翼护着,怕枣子硌着;也可能是一截光滑的杨树枝,晚上就坐在煤油灯底下,给我们削小木枪、小木偶,八个小脑袋凑在他膝盖周围,连呼吸都轻,怕吹灭了灯芯那点跳动的光,也怕打断他手里转着木头的动作。他削东西时总皱着眉,不是不耐烦,是太专注,木渣落在他的粗布裤子上,像撒了把碎雪,他也不拍,直到把小木枪递到我们手里,才会松快地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干菊花。
有回生产队分粮食,会计的账算得慢了些,几个急性子的社员在门口吵吵,说“是不是藏了私心”。父亲听见了,没急着辩解,只是把账本往八仙桌上一摊,又搬出算盘,“你们点着粮食,我再算一遍,错一升,我从自家口粮里补”。那天他算到月亮爬上天井,算盘珠子拨得指尖发红,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渍。最后算完,分毫不差,领头吵的社员红了脸,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他却摆摆手,把红薯掰成八块,揣回家给我们当夜宵——那天的红薯,甜得能拉出丝,我们嚼着,他坐在旁边笑,说“做人就得像算账,一清二白,心里才踏实”。
母亲的手好像永远停不下来,像台上了弦的老座钟,转着转着就把日子缝进了针脚里。白天要喂猪、洗衣、给地里干活的父亲和我们送水,铁皮水壶被太阳晒得发烫,她用围裙裹着壶身,一路走一路擦汗,汗珠滴在田埂的泥土里,能砸出个小小的坑;晚上等我们都躺下了,她还坐在炕沿上纳鞋底,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摇摇晃晃的树影。八双脚,要八双鞋,一双双布鞋从她手里递出来,鞋面是染了色的粗布,红的像野石榴花,蓝的像村口的河水,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里藏着她的算计——老大的鞋要做宽些,能多穿两年,等小的长高了还能接着穿;女孩子的鞋面上,她会用碎布拼出小小的花,虽然不显眼,却让妹妹们在学堂里能悄悄挺起胸脯,把脚往课桌底下伸得更直些。有一回我夜里起夜,看见她还在缝,手指被针扎出了血珠,红得像颗小火星,她只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咸涩的味道压下疼,又接着缝,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嗤啦、嗤啦”,和窗外的虫鸣混在一起,成了我童年里最安稳的催眠曲。她见我醒了,抬头笑,眼睛里蒙着层疲惫的雾:“天要凉了,得让你们都穿上厚鞋,不然脚冻得像红萝卜,咋走路?”
我和父亲最难忘的事,总绕着那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那年我刚上小学三年级,第一次学写毛笔字,握着笔杆的手总抖,写出来的“一”字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小虫子。我急得掉眼泪,把毛笔往桌上一扔,说“不学了”。父亲正好从大队部回来,手里还攥着那个牛皮账本,他没骂我,只是把账本往桌上一放,拉我坐在他旁边。他从灶房里摸出块烧黑的木炭,在地上画了条长长的线,“你看,写字就像我给大队算账,一笔是一笔,不能慌,一慌就错了。你写的‘一’,像不像我算错账时的样子?心里乱,笔就歪”。说着,他捡起我的毛笔,握着我的手,慢慢往下压,“笔尖要稳,就像我拨算盘,得认准珠子,不然总数就差了”。那天晚上,他陪我写到后半夜,煤油灯添了三次油,灯芯烧得发黑,他的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可直到我写出一条端端正正的“一”字,他才松了口气,从兜里摸出颗硬糖,糖纸都皱了,是大队分慰问品时他舍不得吃留的,“你看,只要沉下心,啥难事都像这糖,嚼嚼就甜了——就像我算完一本难账,心里敞亮”。
母亲给我的温暖,藏在一个漏雨的夏天。那年雨水特别多,老屋的屋顶总漏雨,夜里睡觉要在炕上摆好几个盆接水,“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敲小鼓。有天半夜,我突然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喊着“渴”,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急得声音都发颤,转身就往外走。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父亲去邻村大队对账了,她只能自己背着我往医院跑。她的布衫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背上,像块冰凉的铁皮,可她把我裹在她的棉袄里(那是她冬天才穿的厚袄,夜里被她翻出来裹着我),一点雨都没淋到我。路上的泥坑很深,她一脚踩进去,鞋陷在泥里,她索性把鞋脱了,光着脚往前跑,石子扎在她的脚底,她也没哼一声,只是喘着气说“别怕,快到了”。到医院时,她的脚底板全是血印子,医生给她擦药,她疼得直咧嘴,却还扭头问我“还难受不?”
再后来,父母走了,老屋也渐渐荒了。可是我总想起父亲坐在煤油灯前算账的样子,算盘珠子响,他的眉头皱着,又慢慢舒展开——那是他给我们撑起的日子,像账本上的数字,平凡,却扎实。每次想起他们,我眼前不是悲伤的画面,而是灶房里的火光、父亲手里的木枪、母亲缝的布鞋,还有饭桌上八双筷子碰在一起的声响——那声响,像一串摇响的铜铃,在记忆里叮当作响。他们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没留下金银,没留下房产,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家——一个用爱和牵挂织成的家,像件旧棉袄,看着不新,穿在身上却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
如今我常对着晚辈们的八双新鞋发愣,鞋印换了水泥地,可总觉和老屋泥地上的那八双重着影。母亲纳鞋的线香还飘在鼻尖,父亲算盘声仍在耳畔响。他们走了,却把八双鞋印刻成了家的模样——那是血脉里的根,是岁月带不走的暖。风再大,雨再急,想起那八双鞋踩出的窝,心就落了地,知道哪里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