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楼下小广场上，退休的张老师又带着一群孩子唱起这歌，调子裹着风飘进窗，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记忆的线团。我搁下手里的键盘，忽然就闻见了四十多年前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不是现在小区里移栽的金桂这般温吞，是老家后山上那片老桂树，一到八月就把整座山泡在蜜里，连风刮过都带着甜滋滋的重量。

那时候的八月，天总像被谁用清水洗过，蓝得透亮。太阳挂在头顶，把稻田烤出一层金晃晃的热气，蝉在柳树上扯着嗓子喊，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听着，只当是桂花要开的信号。每天放学，书包往门槛上一摔，就往后山跑，裤脚卷到膝盖，踩着泥巴路上的青草，连带着几只蚂蚱一起往桂花树林里钻。

老桂花树们都长得苍劲，有的树干直径一尺左右，树皮像爷爷皴裂的手掌，摸上去糙得硌手，可枝桠却分得舒展，像撑开的绿伞，把阳光剪得碎碎的，洒在地上成了一片跳动的光斑。桂花就藏在这些光斑里，米粒大的花苞，起初是嫩黄的，像刚孵出的小鸡绒毛，过不了两天，就胀成了金晃晃的小灯笼，一簇簇挤在绿叶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阳光落下来没来得及走。

折桂花是有“门道”的。大人们总说“桂花金贵，折枝伤树”，可我们哪里听得进去，只想着把那香揣进兜里、藏进书包。铁牛最会爬树，他踩着树干上的老纹路，像只猴子似的往上蹿，爬到枝桠分叉处就坐稳了，一手抓着树枝，一手去够最密的花簇，“咔嚓”一声，带着满枝繁花的枝条就落了下来。我们在树下仰着头，眼睛瞪得溜圆，等枝条一落地，就蜂拥而上，你抢一簇我扯一枝，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桂花瓣的黄，鼻尖上沾着细碎的花粉，连打个喷嚏都是香的。

我不爱跟他们抢，总蹲在树底下捡那些自然落下来的花瓣。桂花落的时候也安静，不像桃花那样轰轰烈烈，是悄没声息地飘，一片、两片，像天上的星星碎了，掉在草丛里、石头上，铺出一层薄薄的金毯。我把花瓣捡进铁皮盒子里，盒子是妈妈装针线的，内壁还沾着几点红丝线，花瓣放进去，香就被关在了里面，走哪儿都带着。

有一回，铁牛爬树时踩空了脚，好在拽住了一根粗枝桠，只蹭破了胳膊肘，却把我们吓得够呛。后来再折桂花，他就没那么冒失了，会先趴在枝桠上晃一晃，确认稳当才伸手去够花。我们在树下也不只是抢，会轮流帮他递口袋，谁要是捡着特别完整的花瓣，还会仰着头递上去，让他也闻闻那股子清甜味。

那些日子，桂树林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午后太阳烈，我们就躲在树荫下，把捡来的桂花铺在石头上晒，说是要晒成干花留到冬天闻；傍晚天凉快了，就抱着装满花瓣的盒子往家跑，路过田埂时，风把花香吹得老远，连田埂上的稻草人，都像沾了几分甜气。妈妈总说我身上的桂花香洗都洗不掉，却会笑着把我捡的花瓣收起来，和着白糖蒸桂花糕，刚出锅时，热气裹着香飘满整个院子，连邻居家的狗都要趴在院门口嗅半天。

十五傍晚，我们在桂树林旁的鱼塘边洗桂花时，撞见了塘水里的月亮——刚升起的圆月浮在水面，被涟漪晃得发颤，边缘沾着几片从桂树上飘来的落花，像给银盘镶了圈金纹。铁牛一拍大腿：“晚上来把月亮‘捞’走！”

天黑后，我揣着铁皮盒、提着手电筒溜出门，桂树林口早聚了人：铁牛揣着布口袋，二柱攥着长树枝，连胆小的丫丫都捏着玻璃罐，罐沿别着朵刚摘的桂花。我们往鱼塘摸，夜里的桂香比白天更稠，风卷着花瓣落在肩头、头发上，倒把心底那点怕黑的怯意吹淡了。

手电筒光劈开夜色，照得塘面亮晃晃的——月亮还在，像块浸了水的银镜，岸边的桂树影缠在上面，枝桠晃一下，水里的影子也跟着晃，成了幅悠悠动的画。二柱先拿树枝勾，刚碰水面，月亮就碎成满塘银屑；丫丫试着用玻璃罐舀，月光却顺着罐沿滑走，只沾了罐壁几星水光。我蹲下来，把铁皮盒轻轻贴向水面，没敢晃，慢慢往月亮影子挪，竟真“盛”进一小片亮影，还裹着两瓣飘来的桂花。

正想喊同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下，“扑通”摔进塘边的泥坑里，盒子歪了，月光顺着缝隙流回塘里。可没人笑，铁牛伸手拽我起来时，嘴角沾着片黄花；二柱蹲下来帮我擦裤子，兜里的干桂花撒了一地；丫丫把玻璃罐递来，罐底躺着那两瓣从盒里溜出的花，还带着塘水的凉。

我们坐在泥坑边笑，桂花香裹着笑声飘远，塘里的月亮也跟着晃了晃。直到村口传来大人的呼喊，才揣着满兜甜香往家跑，裤脚的泥印上，都沾着细碎的金黄花瓣。

再后来，我离开了老家，去城里居住。听说老桂树被砍伐了，要修新的公路，那片藏着我们笑声和“捞月亮”往事的桂树林，终究成了记忆里的一幅画。城里的桂花总是种在花坛里，修剪得整整齐齐，花开得也秀气，可闻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田埂上的青草香，少了铁牛他们爬树时的吆喝声，少了蹲在泥坑里看月亮的傻气，更少了把桂花藏进铁皮盒、揣着满心欢喜跑回家的少年气。

楼下的歌声还在继续，孩子们跟着张老师唱，调子稚嫩却认真。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桂花树，枝头也开着细碎的黄花。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淡淡的桂香，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八月的午后，阳光正好，桂花香浓，一群半大孩子围着老桂树跑，怀里的铁皮盒晃啊晃，装着一整个秋天的甜，还有塘水里那片永远捞不起来，却永远亮在记忆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