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岁的夏天,天总是亮得很早。我还没从竹床上滚下来,院外的香樟树就已经被蝉声灌满了,“吱——吱——”的,像谁在树上挂了无数个小喇叭,把太阳都叫得晃悠悠的。那时候,我和石头、丫蛋、小满,四个半大孩子,天天泡在蝉声里,把日子过成了一串叮叮当当作响的玻璃珠子。
石头是我们的“孩子王”,黑瘦黑瘦的,胳膊上总带着点树枝划的小口子。他说自己能爬树掏鸟窝,其实每次爬到树杈就往下缩,却偏要梗着脖子说“今天风太大”。丫蛋是个假小子,剪着齐耳短发,跑起来像只小鹿,兜里总揣着弹弓,瞄准香樟树上的蝉,却从来没打中过,弹珠倒滚进了草丛,引得我们趴在地上摸半天。小满是唯一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蓝布条,她不爱疯跑,总坐在树荫里看我们闹,手里编着草戒指,编好一个就往我手指上套,说“这是皇上的玉玺”。
我们的秘密基地就在香樟树下。树根处有个凹进去的洞,被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藏着我们的宝贝:石头捡的半截粉笔头,丫蛋的弹珠,小满的草编小人,还有我攒的蝉蜕。蝉蜕是好东西,药房收,两分钱一个。石头说,等我们攒够两毛钱,就去街上供销社换火炮糖。
于是每天午后,蝉声最盛的时候,我们就围着香樟树转。石头搬来三块青石板,我们蹲在上面,眼睛瞪得像铜铃,在树皮的裂缝里、树杈的拐角处找蝉蜕。那些半透明的壳子紧紧扒着树干,翅膀纹路比绣花针还细,摸起来滑溜溜的,像涂了层薄蜡。丫蛋眼尖,总能在最高的树杈上发现目标,扯着嗓子喊“那儿有一个!”,石头就踮着脚跳,够不着,就让我当“人梯”,我驮着他,他再伸手去够,两人晃悠得像棵被风吹的芦苇,小满就在底下拍手,蓝布条随着动作一颠一颠的。
有次石头真够着个大的,蝉蜕足有拇指长,翅膀完整得像新的。他举着战利品欢呼,没留神脚下一滑,我俩抱着滚在地上,青石板硌得屁股生疼,可手里的蝉蜕没掉,四个人坐在地上笑,蝉声在头顶炸响,像在给我们鼓掌。那天傍晚,我们数了数兜里的蝉蜕,刚好够换二十颗火炮糖,每人可得五颗火炮糖,石头和丫蛋抢着去买,回来时捏着火炮糖跑,融化的糖水顺着胳膊流,滴在裤子上,黏糊糊的,却甜得人舌尖发麻。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水果味混着香樟叶的清苦气,成了那年夏天最好的味道。
蝉声里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丫蛋的弹珠少了一颗,是她最宝贝的花玻璃珠,她认定是石头拿的,堵在香樟树下不让他走,石头急得脸通红,攥着拳头说“我要是拿了就掉茅坑里”。小满拉着丫蛋的胳膊劝,辫梢的蓝布条扫过丫蛋的手背,我蹲在地上帮着找,在草丛里扒拉了半天,终于在一块石头底下摸到了那颗珠子——原来是丫蛋自己扔进去的。丫蛋没说话,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石头,糖纸是透明的,裹着颗粉嘟嘟的糖,石头剥开糖纸,往嘴里一扔,含混不清地说“我早知道不是我”,可嘴角却翘得老高。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像在说“我们都知道”。
最难忘是那个下雨的午后。蝉声被雨浇得低了些,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香樟叶上,“沙沙”的,像谁在远处摇沙锤。我们躲在香樟树的凹洞里,挤成一团。石头从家里偷拿了几个煮洋芋,丫蛋带了块咸菜,小满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炒花生,我贡献了半瓶凉井水。我们分着吃煮洋洋芋夹咸菜,花生壳扔在地上,被雨水泡得软软的。
蝉声突然停了,只有雨声在耳边响。丫蛋往嘴里塞花生的手顿住了,石头吃着煮洋洋,没说话。我看着小满辫梢的蓝布条,被雨水打湿了,贴在她的肩膀上。“城里有香樟树吗?”丫蛋突然问,声音闷闷的。小满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说不定有比这棵还大的。”石头把最后一口煮洋芋咽下去,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那颗最大的蝉蜕,他塞给小满:“拿着,想我们了就看看。”
雨停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蝉声又涌上来,比之前更亮。我们在香樟树下拉钩,说每年暑假都要在香樟树下聚。石头的手指粗,丫蛋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小满的手心软软的,我的手指被他们攥得生疼,可谁也没松开。
后来常有那样的梦。梦里总还是那棵香樟,蝉声比现实里更稠,像化不开的蜜。我们四个又蹲在树根前,不过这次找的不是蝉蜕,是蜂蛹。石头举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拨开树洞里的蜂巢,丫蛋攥着个玻璃罐,眼睛瞪得溜圆,小满躲在我身后,只敢露出半张脸,辫梢的蓝布条却比平时晃得更欢。我手里捏着片大香樟叶,石头说等会儿用它接蜂蛹,免得被蛰。树洞里的蜂嗡嗡地飞,却不蛰我们,像知道我们只是来凑热闹。石头勾出一块蜂巢,黄澄澄的蜂蛹在蜡房里动,我们屏住呼吸看,香樟叶的清气混着点甜腥气,漫在空气里。突然就笑起来,笑声惊得蜂群飞起来,绕着我们转,翅膀带起的风拂过脸颊,像谁的手轻轻扫过。我们跑着躲,却怎么也跑不出香樟的树荫,蝉声在头顶追着我们,把影子拉得老长,缠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醒来时窗外常是半夜,月光落在地板上,像片没干的水渍,耳边还缠着梦里的蝉鸣,和四个人凑在一起的呼吸声。
如今再回老家,香樟树还在,枝繁叶茂,那股清清凉凉的香气扑鼻而来。站在树下,仿佛还能听见蝉声里的笑闹——石头举着蝉蜕的欢呼,丫蛋找弹珠的嚷嚷,小满编草戒指时的轻声细语,还有四个人同时吃火炮糖时嘴巴发出的响声。风穿过树叶,“沙沙”的,像当年的雨声,又像谁在说“我们都记得”。
原来有些声音会刻在骨头里,就像那年夏天的蝉声,裹着青石板的凉,火炮糖的甜,香樟的清,伙伴的笑,成了一辈子都嚼不腻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