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桌贴在朝南的窗下,这扇窗没装花哨窗帘,只挂块洗得发旧的白棉布——风一吹就鼓成半透明的帆,把窗外光景筛得软乎乎的,连槐树叶的影子落在稿纸上,都带着朦胧的暖。我不爱远眺高楼顶的尖,总盯着楼下那方巴掌大的天地:老槐树虬曲的枝桠缠着褪色晾衣绳,绳上晃悠的蓝布衫与竹椅影子叠在一处,还有光与云的脚步、歇脚的麻雀,它们凑成的画面,比书里的故事更耐琢磨。
天刚亮时,光像怕惊动谁的小偷,踮着脚从东边溜来。最先醒的是槐树叶,昨晚的露水凝在叶尖,光一搭上去,瞬间亮得像撒了碎钻,深绿的叶肉透着水润,仿佛一捏就能滴出汁。接着光顺墙根爬,爬过一楼李大姐家窗台,把她那盆朝光长的仙人掌照得精神——针状的刺裹着浅金,连盆土裂纹都亮了;又爬过二楼锈迹斑斑的空调外机,在铁壳凹陷处画几道亮纹,像给旧物缀了银线。等光爬到我窗台,已暖得能摸,落在摊开的稿纸上焐烫了钢笔字,连飞进来的小虫子都沾着光的碎末,在纸页间绕圈跳舞,影子小得像粒墨点。
没过多久,裹着槐花香的春风往窗缝里钻,我总能捕捉它的小动作:掀了三楼王老师晒的蓝布衫,衫子鼓成展翅的鸽子;拨弄晾衣绳上的袜子,红的、白的、带条纹的摆成串晃荡的小灯笼,风大些就软乎乎相撞;还把槐树枝吹得弯腰,枝桠上鼓鼓的花苞像憋了满肚子悄悄话,被停在枝上的灰雀啄得轻颤,像怕痒似的。风走得没声,却搅活了整个窗外:槐花瓣落下时,它轻轻托着飘,有的落在王老师竹椅扶手,有的粘在自行车筐,还有的吹到我窗台蜷成小团,像给玻璃镶了朵带香的素白花。
上午太阳爬高,光变得亮堂堂,把水泥地照得像展开的浅黄绸子,连裂缝里的细沙都闪着光。这时总能见李大姐挎着菜篮回来,篮上搭块磨毛的格子布,露出带露水的翠绿黄瓜和红透的西红柿——果皮沾着点泥,是刚挑的新鲜货。她走得急,塑料鞋跟敲地“噔噔”响,路过槐树下会停下,跟坐竹椅的王老师搭话:“老师,今早草莓刚摘的甜,留了半斤放您家门口竹篮里了。”王老师笑着掀开腿上的小毯子,露出手里织了一半的小孙子毛衣,针脚密匝匝:“你这丫头,总记着我的口味。”阳光落在李大姐短发上,发梢闪着光;落在王老师银头发上,连皱纹褶皱里都藏着暖,像晒透的棉絮。偶尔有放学早的孩子跑过来,围着槐树干转圈,影子拖得长长的像蹦跳的小黑蛇,笑声惊飞了枝上麻雀。
正午刚过,天忽然变脸。刚才散着的白花花的云,一下聚成沉甸甸的灰团,像谁把墨汁泼在天上没抹匀。风没了软和,裹着凉劲儿卷过槐树,叶子“哗哗”响像在吵架。光线暗得快,亮得晃眼的水泥地转眼成了发闷的灰黑色,王老师扶着墙颤巍巍往家走,小毯子搭在胳膊上;李大姐也跑出来踮脚够衣服,蓝布衫、花床单、绣老虎的小孩围嘴堆在怀里,像座软乎乎的小山头。没过多久雨就下来了——先“滴答滴答”像手指轻敲玻璃,接着密成“哗啦啦”的水幕蒙住整扇窗。雨点打在玻璃上,画出弯曲线像小蚯蚓爬,爬着汇成小水流顺窗沿淌;打在槐树叶上,叶子被砸低头又倔强抬起,溅起的水珠像碎珍珠砸出小坑;打在仙人掌花盆上,“砰砰”响像催着喝水。
雨下了小半个钟头就停,天像被彻底洗过,蓝得透亮,连远处高楼轮廓都清晰了。云散成几缕白丝,太阳在西边挂着,把光斜斜照来,给槐树枝桠镶了金边,叶片上的水珠跟着发亮。风又软了,吹得水珠滚过叶肉,落在水洼里溅起小涟漪。这时最热闹的是鸟,一群麻雀飞来落在枝上“叽叽喳喳”,像讨论刚才的雨太急,它们蹦跳着啄水珠,爪子踩得枝桠轻晃,偶尔一只飞起,翅膀上的水珠掉下来像撒了碎银。有只胆大的麻雀落在王老师窗台歪头往屋里看,王老师听见动静走出来,撒把小米在窗台,麻雀立刻围过来点头啄食,像群收了翅膀的听话小娃娃。
傍晚的光是橘红色的,像揉碎的晚霞洒在天上,连空气都染着暖。光线斜进窗,落在书桌上把摊开的书影拉得长长的,像个瘦高人站在旁边。楼下人多了起来,下班的人骑车“叮铃铃”响,带着赶热饭的急调子;放学的孩子背着响铃铛的书包在巷子里跑,笑声像撒了糖甜得人心发暖。李大姐牵着举彩色风车的小孙子出来,风一吹风车“呼呼”转,小孩咯咯笑拽着她往前跑,李大姐弯腰跟着,影子在地上弯成月牙,还跟着风车转。王老师也搬竹椅坐槐树下,拿绣碎花的蒲扇慢慢扇着跟邻居打招呼,扇上的碎花晃得像只停在手里的蝴蝶,落了槐花瓣也不拂。
太阳落下时,天慢慢暗下来,橘红变浅紫,再晕成深蓝,最后云都成了墨色。路灯亮了,昏黄的光在地上铺出片暖,像块发光的旧地毯,藏起了水泥地的裂缝。槐树上的鸟不叫了,该回巢了,只有风还吹得叶子“沙沙”响,像说悄悄话,又像道别白天的热闹。李大姐牵着小孙子往家走,小孩的风车还在转,影子被路灯拉得比人还高;王老师搬竹椅回屋,走前回头看了眼槐树,像跟老朋友道别,脚步慢得怕惊动什么。巷子里渐渐安静,只有偶尔路过的自行车“咕噜咕噜”响着远去,车铃余音飘了会儿才散。
我坐在书桌前,看窗外天一点点变黑,心里忽然踏实。这窗外的风景没有名山大川的壮阔、亭台楼阁的雅致,却藏着日子最真的滋味——晨光落稿纸的暖,雨天树叶抬首的凉,李大姐菜篮沾泥的鲜,王老师蒲扇带槐香的风,还有蹦跳的鸟、奔跑的孩子,像圆润的小珠子串起平淡日子。其实风景不用去远方找,窗外这方小天地里,藏着最踏实的生活,最暖的人间。转头瞥见窗台上蜷着的槐花瓣,沾在玻璃上像个小印记,记着这天的光与风,伸手碰去软乎乎的,带着雨后潮润,像碰着了日子本身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