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最下层抽屉里,躺着一只锡制茶罐。罐身是褪了色的银灰,像蒙着一层经年的月光,边缘被岁月啃出些不规则的齿痕,提手处却被摩挲得发亮,露出内里温润的金属光泽。每次拉开抽屉,最先触到的总是它——不是因为位置显眼,是指尖总下意识往那个角落探,像归巢的鸟认着熟悉的枝桠。
现在这只锡制茶罐就放在我的书桌抽屉里。每次写作累了,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用软布擦一擦罐身。布帛摩擦金属的沙沙声,总能让我想起老家的堂屋,想起母亲坐在火塘前的模样,想起樟木桌上淡淡的香气,想起中考前那个夜晚,她握着茶罐说的那些话。有次朋友来家里做客,看见这只茶罐,说它样式老旧,留着没用。我没说话,只是掀开盖子,让他闻了闻罐子里残留的茶香。他愣了愣,说这香味里有故事。
这茶罐是母亲留下的。我记事时,它就蹲在老家堂屋的樟木桌上,挨着那只掉了漆的青瓷花瓶。母亲总说这罐子“有脾气”,春末夏初要拿布擦一遍,不然会生白斑;装新茶前得晾三天,不然茶叶会闷出霉味。那时候我不信,趁她去菜园摘菜,偷偷掀开罐盖往里瞅——没有什么神奇机关,只有满罐墨绿的春茶,叶片蜷着边,带着刚离枝的软嫩,像一群在暖阳里缩着身子打盹的嫩柳叶。我把鼻子凑到罐口,没闻出母亲说的“浊气”,只嗅到清冽的春草香,混着樟木桌渗进罐缝里的清苦气。
“这罐子,是你父亲解放前在赤水学裱背时,你师爷爷送的。”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像浸了水的棉纸,软乎乎地堆着。“那时候你父亲才十七八岁,跟着师爷爷学揭裱古画,磨墨、裁纸、晾画,手脚比谁都勤快。师爷爷常说他‘眼亮心细,是块吃这碗饭的料’,后来见他总用粗瓷碗泡老茶,就把这锡罐拿出来递给他,说‘裱画要护着纸,喝茶要护着味,锡不吸香,装茶最妥帖’。”
她抬手摸了摸罐身,指腹在提手处磨出的包浆上轻轻打圈,像在触碰一段发旧的时光。你父亲总说这罐子是‘念想’,每次擦它都要念叨,说师爷爷教他裱画时,总把泡好的茶放在这罐边,揭不开的旧画,就着茶香琢磨半天,总能想出法子。”我那时候听不懂“裱背”“揭画”的门道,只盯着杯底沉下去的茶叶,叶片蜷缩着,却在水里慢慢舒展开筋脉,像极了父亲藏在木箱里的那些旧画——看着干瘦,骨子里却藏着韧劲。
第一次对这茶罐生出特别的记忆,是十岁那年的雨天。南方的梅雨季总缠缠绵绵,那天雨下得尤其大,屋檐水连成线,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我放学回家,书包底的试卷洇得发潮,红色的“78”分像朵烂掉的花。母亲正在灶台前烧火,见我耷拉着脑袋,没问分数,只掀开锡罐,用竹制茶勺舀了些茶叶放进玻璃杯,冲进滚烫的开水。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被唤醒的蝴蝶,一圈圈绿晕在水中漾开。“尝尝。”母亲把杯子递过来,杯壁烫得我指尖发麻,可喝进嘴里的茶却是温的,带着点清苦,咽下去后,喉咙里又冒起一丝甜。
十八岁那年夏天,我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砸了,躲在房间里哭到后半夜。月光从窗缝溜进来,落在桌角的试卷上,红色的叉号像密密麻麻的针。不知哭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一杯茶走进来,锡制茶罐就放在托盘的另一边,罐口冒着淡淡的白汽。“你爸当年学裱画,有幅清代的山水,霉斑烂了半幅,师爷爷让他自己琢磨,他蹲在画案前三天,茶喝了一罐又一罐,最后用温水慢慢润、细针轻轻挑,竟把画救回来了。”母亲把茶递到我手里,杯壁的温度顺着指尖往心里淌,“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就像这茶叶,先蜷着,遇了水,才能舒展开来。”
有次冬天,我得了重感冒,咳嗽得睡不着,母亲半夜起来,从罐子里抓了把茶叶,和着冰糖煮水。茶水煮得浓稠,琥珀色的液体在粗瓷碗里晃,喝下去暖得像揣了个太阳。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在堂屋擦茶罐的声音,布帛摩擦金属的沙沙声混着樟木桌的沉香气,还有窗外的风声,竟比任何安眠曲都管用。
后来,我在县城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某次放假,我刚进门就发现樟木桌上的茶罐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在柜子里呢。”母亲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块软布,“你说城里的茶好喝,我就没怎么装新茶,怕放坏了。”我跟着她走进里屋,看见茶罐被放在衣柜最上层,旁边堆着我的旧棉袄。母亲踩着凳子把它拿下来,罐身蒙了层薄灰,可提手依旧发亮。“给你装了点新摘的雀舌。”她掀开盖子,一股清冽的茶香混着樟木的余韵扑面而来,“你在学校别总喝饮料,这茶润嗓子。”那天我把茶罐塞进书包,沉甸甸的,像装了一整个春天的阳光。
是啊,这茶罐里装着的哪里是茶叶,是母亲的牵挂,是父亲与师爷爷的师徒情长,是我整个青春里的安稳与力量。它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看着我从懵懂孩童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看着那些平凡的日子在时光里慢慢沉淀,酿成了最醇厚的味道。有时候我会想,等我老了,也要把这只茶罐传给我的晚辈们,告诉他们这里面装着的,是比茶叶更珍贵的东西——是爱,是陪伴,是熬过艰难时的那份韧劲,是岁月里最温暖的光。
前日整理抽屉,又一次拿起这只锡制茶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罐身上,那些被岁月啃出的齿痕,竟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我掀开盖子,仿佛又看见母亲坐在樟木桌前,手里拿着竹制茶勺,正往玻璃杯里舀茶叶。茶叶在开水里舒展,像一群蝴蝶,而母亲的笑容,比茶香更暖,比阳光更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