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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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是枚浸了糖的银铃，悬在岁月的檐角，每到夜色漫阶时便轻轻摇晃，把藏在年轮里的思念都晃得发软。如今我在城市栖身，每当中秋的风裹着楼下便利店的月饼香飘进窗，目光总会越过林立的楼群，飘向故乡——那里的月光，才是刻在我骨血里的模样。
当城市的暮色被霓虹灯揉碎，我总想起故乡的黄昏：像一匹浸了墨的绫罗从天际缓缓垂落，那轮明月从东山后浮上来，不是冷硬的玉盘，是母亲当年纳鞋底的白瓷顶针，温润嵌在黛色天幕，清辉漫过瓦檐、石梯，漫过小院每一寸角落，把人间牵挂镀上暖白的光。而此刻窗外的月，总被玻璃反射的光割得零碎，连清辉都带着些疏离的凉。
记忆的闸门一推，四十多年前的月光便涌了出来。那时的天是透亮的蓝，像被井水浸过的蓝布，风里裹着晒过太阳的稻秸秆香。中秋傍晚，父亲踩着夕阳尾巴回家，肩扛半袋新收的花生，手里攥着油纸裹严的月饼。他把竹椅搬到天井坝，椅腿蹭过青石板的“咯吱”声，像在和月光打招呼。母亲围着蓝布围裙，从灶房端出一盆盆吃食：掰开的石榴露着晶莹籽，是秋光酿的蜜；油纸包的白糖月饼撕开时粘着糖丝，甜香一冒头，我们就围着木桌转，像追花香的蜂。如今在城市买的月饼，包装精致得像件摆件，可撕开时没有粘手的糖丝，甜香里也少了灶房的烟火气，尝一口，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后来才懂，缺的是父亲攥着月饼时掌心的温度，是母亲端着吃食时围裙上的面屑。
父亲爱讲中秋的故事，声音裹着烟袋淡香，比月光还沉。讲嫦娥奔月，说“仙子裙角扫过月中桂树，花瓣落了一路”，我们便仰脖望天，总觉得月宫飘着金闪闪的花；讲吴刚伐桂，说“斧子落下，桂香飘到人间”，我们就使劲嗅风里的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母亲不怎么说话，坐在一旁剥花生，指尖捏得花生壳“啪”地响，果仁滚进瓷碗，却总把最大的塞我手里，自己指尖沾着碎壳屑也不擦。月光落在她鬓角碎发上，像撒了把细盐，她抬头笑时，眼角纹路里都盛着光——后来才懂，那不是月光，是看着我们时，从心底漫出的暖。现在我也会给晚辈们讲中秋故事，可阳台的风里没有稻秸秆香，晚辈们仰脖看的，是被楼缝挤窄的天空，故事讲完，只剩手机屏幕的光在脸上晃，再没有母亲递来的那颗热乎花生。
可岁月是把藏在暗处的剪刀，悄无声息剪断了团圆。父亲走时我刚满十八岁，那天的月亮像被云咬了一口，缺着角挂在灰蒙蒙的天。他常坐的竹椅空了，放在木桌上的月饼少了人分，都少了几分热闹。母亲开始爱忙活，中秋前泡黄豆、晒芝麻，把木桌擦了一遍又一遍，水果摆得齐整，连苹果蒂都朝一个方向。她总对着月亮发呆，手里捏着半块月饼，边都放软了也不吃，我走过去，她就塞我手里，声音哑着：“快吃，还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豆沙馅，挑了青红丝的。”我咬一口，甜得发苦，抬头见她望着月亮，眼眶红红的——那一刻才明白，她不是看月亮，是等不会回来的人，想把“我们都好”借着月光说给他听。后来我在城市居住，每次中秋前整理阳台，看见放在角落的黄豆、芝麻，总会想起母亲擦木桌的样子，手里的抹布顿一下，眼泪就砸在木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十六年前的中秋前，母亲也走了。那天没有月亮，只有厚厚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站在天井坝头，风裹着远处田埂的稻香，第一次觉得那香是涩的，像眼里的泪，咽不下去也抹不干净。从那以后，老屋静了，竹椅落了灰，木桌布满了灰尘，只有月光还年年照进来，风卷起地上碎叶，悄无声息。现在故乡的老屋锁着，钥匙在我抽屉里锈了边，去年回去过一次，推开门，青石板上的青苔漫到了门槛，竹椅的藤条断了几根，木桌的漆皮卷着边，像老人干裂的嘴唇，我伸手摸了摸，满手都是冰凉的灰——就像现在每个中秋的夜里，我摸着手机里母亲的老照片，屏幕光暖不了指尖的凉。
可每到中秋，我还是会按老样子准备。在城市的厨房里泡黄豆、晒芝麻，把阳台的小桌擦干净，摆上父亲爱吃的苹果、母亲喜欢的酥梨，月饼还是白糖的，连青红丝都留着，和小时候一样。月光洒下来，透过阳台的玻璃，落在小桌上，铺出一片柔和的光。我坐在折叠椅上，风一吹，额前碎发贴在脸颊，像母亲当年的手轻轻拂过。恍惚间，好像又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讲嫦娥洒桂花瓣的故事；又看见母亲笑着递来花生，指尖沾着碎壳屑。他们没走，真的没走——他们变成了藤椅上的月光，变成了风里的麦香，变成了我每次抬头望月时，心头那阵温温的暖，变成了我在城市的烟火里，执意守着的那点旧时光。
夜渐深，城市的车流声淡了些，远处高楼的灯还亮着，更显得阳台静。我抬手捻起一块月饼碎屑，放在舌尖，还是四十多年前的味道，甜得能把心都化了。有人说“月是故乡明”，可我觉得，不是故乡的月亮更亮，是故乡的月光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爱；有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原来思念不是哭着想念，是把回忆酿成糖，藏在每一个中秋的月光里——藏在城市阳台的小桌上，藏在沾着灰的老钥匙里，藏在我给晚辈们讲的、带着稻秸秆香的故事里。
月光依旧洒在阳台，风在防盗网的栏杆间绕。我知道，父母的爱就像这月光，不会因时光流逝变淡，不会因生死相隔消散。它们会像故乡的老屋一样，在岁月里扎下根，岁岁年年陪着我，哪怕我在城市的楼群里，也能借着这缕思念，把每一个中秋的夜晚，都染成最暖的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