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七月午后晒得发黏,天井坝外响起陌生脚步声——不是村邻扛锄的沉实,也非孩童追蜻蜓的轻快,倒带些山路疲惫,轻刮过门槛前那丛旺开的凤仙花。我扒着门框往外看,李子树下站个穿灰布衫的老人,裤脚卷到膝盖,沾着黄泥巴,手里拎个打补丁的粗布包袱,包袱绳勒得指节泛白,像根绷紧的老麻绳。
“娃,请问……这里是赤水县宝源乡阳华山不?”他声音裹着喘意,尾音被石子路磨得沙哑,“我是刘老表,从四川合江县九支区来,找你爹黄老表。”
我往屋里喊“爸爸”,父亲从堂屋走出,阳光落他额角汗珠上,像撒了把碎钻。两人对视瞬间,父亲愣在原地,老人手里的包袱滑下来,滚出几个皱巴巴的橘子,黄澄澄的,在凤仙花瓣旁晃了晃,像颗颗蔫了却仍透甜意的小太阳。
“老刘?”父亲声音发颤。
“老黄!”老人上前一步,沾泥的手紧攥父亲胳膊,掌心老茧蹭得人发疼,“可算找着你了!从四川合江县九支区到这儿,七八十里山路,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累散架!”
原来这是父亲的姨娘老表刘老表,后来我喊他刘表爷,住四川合江县九支区农村。早年大集体时,两人都忙队里活计:父亲白天在阳华山队里忙活农务,夜里还去队部开动员会,脚不沾地;刘表爷在九支区村里种庄稼,挣工分、抢收粮,日子像被鞭子赶着转,一来二去断了来往。直到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分了地,日子松快些,刘表爷惦记这门亲戚,从旁人那打听着“黄老表在宝源乡阳华山”,便揣了几个橘子,带着几十年念想从合江县九支区赶来——那时没客车,他沿山路走,踩露水翻山,渴了喝山泉,饿了啃干馍,走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片藏在群山里的阳华山。
母亲忙着烧水泡茶,刘表爷坐在堂屋竹椅上,捧粗瓷碗,眼睛不停打量屋里:灶上温的红薯粥,屋角堆的半袋新收稻谷,他都看了又看,像在拼凑这些年错过的光阴。“你还记得不?”他忽然开口,声音裹着陈年温意,“小时候在姨娘家住,你偷给我摸了个煮鸡蛋,被姨父追着打,你拉我往麦秸垛里钻,两人浑身沾麦芒,笑得直不起腰。”
父亲笑出满脸褶子:“你还好意思说!后来鸡蛋滚进泥里,你偏扒出来擦干净吃,说‘丢了可惜’,结果闹了两天肚子。”
两个老表你一言我一语,填起几十年空白。窗外蝉鸣轻了些,阳光透窗棂,在地面投下细碎光斑,像撒了一地旧时光。我蹲旁边剥花生,听他们说大集体时抢收麦子,父亲在阳华山队里忙,刘表爷在合江县九支区地里熬,两人隔千山万水,正巧父亲去赤水看师爷时远远见过,喊了声名字就被各自活计拽走;说分地那天,刘表爷在九支区自家地里插木牌,夜里睡不着,坐田埂看星星,想着“老黄该也分到好地了吧”;说这些年想写信,却只知“黄老表在宝源乡”,连“阳华山”村名都是问了三个赶路人才摸清,只能在心里琢磨“老黄该胖了还是瘦了”“他的娃该长这么高了”,边说边用手比划我身高,眼里亮闪闪的。
“我总想来看看你,”刘表爷剥个花生,花生仁沾点红皮,“可大集体那阵子,天天在九支区地里熬,哪有闲工夫走这七八十里山路?后来分了地,又忙着种庄稼、盖新房,直到今年收了玉米,才算腾出空。我揣着几个橘子来了,知道你小时候爱吃。”他从粗布包袱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块褪色蓝布条,“这是当年姨娘给你做棉袄剩下的布,我在九支区家里藏了几十年,想着哪天见你,给你看看。”
父亲接过布条,手指轻抚磨毛的边缘,像抚摸一段没说出口的牵挂。他把布条按胸口,叹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我们还是光着脚跑的娃,现在都成抱娃的爹了。”
“谁说不是呢,”刘表爷也叹气,却又笑了,“不过能再见到你,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老话常说‘亲戚越走越亲,不走就疏了’,我这趟从九支区来,就是怕再不走动,连你家门朝哪开都忘了。”
傍晚,母亲做了一大桌菜:红烧茄子泛油光,软乎乎吸满酱汁;炒青菜带刚从地里拔的清鲜;最香的是那碗炖腊肉,过年腌的,肥油炖得融进汤里,香得人直咽口水。刘表爷吃得直点头,筷子不停往碗里夹菜,念叨着:“好吃,比我在九支区家里煮的红薯粥香多了,这才是亲戚家味道。”
父亲递刘表爷一壶自酿米酒,酒壶“咚”地放木桌,酒香混月光飘散开。“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刘表爷点头,眼里闪光:“好,好,我多住几天,好好跟你说话,把从九支区赶来的疲惫换成唠嗑的劲儿。”
刘表爷住了三天,离开前一晚,月亮很亮,他和父亲坐在天井坝里聊到很晚。没说小时候的事,也没说赶路辛苦,只说家常:阳华山的麦子该种了,九支区的红薯该收了,明年收了庄稼,他还要从老家走这七八十里山路来看看。
“我走了,”刘表爷声音哽咽,“老黄,明年我还从九支区来阳华山找你。”
“好,我在阳华山等你,”父亲拍他肩膀,“路上小心,到了九支区捎个信。”
我们送刘表爷到村口,看他沿阳华山田埂走远,身影融进晨雾。阳光洒他灰布衫上,像镀了层暖光。他走几步回头望一眼,挥挥手,直到身影消失在山路拐角。
后来,刘表爷又来过两次,每次都背四川合江县九支区特产——晒干的酸萝卜、炒香的黄豆,踩七八十里山路尘土而来,带满肚子家常话。再后来,日子一天天过,父母渐渐老了,刘表爷也很少再来——直到一年,九支区亲戚捎来消息,说刘表爷走了,走时还念叨“阳华山的老黄不知道怎么样了”。又过了几年,父母也相继离开我。
四十多年光阴流转,阳华山凤仙花谢了又开,李子树叶落了又长,村口老井依旧淌清水,唯有满院笑声的日子,在心底刻得愈发清晰。我常坐天井坝石梯上,望向来路——那是刘表爷从合江九支区跋涉八十里山路寻亲的方向。思念总绕着两个人:塞糖给我的刘表爷,守着阳华山笑忆往事的父母。他们在天堂该重逢了吧?定还像从前那样,围坐天井坝里,唠着庄稼与家常。
